第9章
  游荡点点头,他瞥见柜子里剩下的一半哈密瓜,端到病床旁的床头柜上,“嘴里淡的话,我回来喂你吃点瓜?”
  “你唠叨死了,走,走。”
  “她原来当了几年兵,会开车,还教人骑马。早些年,她还是民兵队长,使过枪。她不觉得自己很弱,我把脚盆放在她旁边,她说让她慢慢试试,我真熬胡涂了,居然同意了。”
  “然后她摔倒了,晃到了脑子。”
  “护士来了,医生来了,后来是几个舅爷,他们全坐在一起,看她。”
  “那时候她已经瘫了,嘴巴歪着,眼睛一个闭着,一个睁着,已经不会说话了。”
  余子佩慢慢走着,她余光里,游荡低垂着头看路,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按说遗憾终生的事情大都不是轰轰烈烈的,反正它就那么发生了,在一个非常平淡的夜晚,电视上的新闻播完了,天气预报预告明天有雨,雷州半岛天气晴,主持人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套装,她的假发打着卷,嘴唇是玫红色的,一面荧幕外,曾海棠失去了很多为人的权利。
  “我们需要钱,很多钱。”
  “她还那么年轻,我理应给她基本的生活质量,她得会走路,会吃饭,得能自己上厕所,能梳头发,能控制住自己不让口水流下来。”
  说到这里,游荡对余子佩露出个笑,笑容很温柔,余子佩发现游荡是有酒窝的。周昭也有,他只有一边,长在左边的脸上。
  “可我一个没毕业的学生,怎么能短时间拿出那么多钱呢?我家里面就剩我和她了,她那些兄弟都是种地的,靠天吃饭,下面还有嗷嗷等着的孩子们,我们就是把骨头砸碎了去称,也绝对没办法的啊。”
  “我不能干看着,干等着她瘫一辈子啊。”
  余子佩轻轻地问:“后来,你怎么办。”
  “我把自己卖了。”
  “卖了……”余子佩迟钝地重复,“卖了是什么意思?”
  “差不多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他们走到了余子佩的工作室外面,那是一间装了大玻璃的仿古建筑。游荡不再搀扶余子佩,他站在一盏淡蓝色的路灯下,身影很单薄,他穿了件铁锈红短袖,胸口印着几朵黑线画的云彩,长裤,一双白色帆布鞋,如果没有头上的小辫,他和那时候读大学的样子一样。
  余子佩说:“没有更好的办法么?你可以跟我们借啊。”
  游荡:“他也这么说,你们都这么说。”
  “他来的那天,是个晴天。之前下了很久的雨,我们家院墙都长蘑菇了。”
  第8章 8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看一看
  周昭和游荡隔着一堵低矮的围墙打了个照面。
  游荡蹲在地上,手里端着一碗剩饭,手臂上有几道带血的指甲印。四条长成的狗围着他手里拿碗饭哼哧哼哧吃着,周昭左手提三箱零食,右手勾着两箱酸奶和牛奶,背上是自己的行李袋,出租车司机帮他把一盆金桔树搬下来放在门口。
  游荡脸色很差,他出门帮着周昭拿东西,“周昭?”
  周昭趁机抓住了游荡的手,对他笑了笑,说:“你们家旁边有好大一个池塘,有人在那儿放风筝。”他从口袋里摸出钱包,给司机钱。
  出租车开出去了,游荡留意着后尾箱上印的约车电话。他伸手捋下衣袖,盖住自己胳膊上的指甲印,反手握住了周昭的手,“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啊,你他妈怎么一声不吭就休学了?出什么事儿了?咱姥姥呢?”周昭一伸脖子,朝游荡身后的大屋看。地上的狗围着他二人的脚乱转,有一条特别贪吃,胡乱跑过来转了几步就掉头回去吃饭了。
  游荡耸肩,只回答后半个问题,“她出去旅游了。和我舅爷们。”
  周昭指挥游荡把他买来的东西安置好,他自己去抱那盆金桔。
  三月金桔大都下市,周昭在超市瞥见这最后几盆大棚种出来的,店员没揪下来给他尝,单和他夸这金桔的颜色多么多么亮眼,摆在家里多么多么招财。周昭一听招财就高兴。
  “我放这儿吧,对着大门,财入我门来?”
  “随便,你放哪儿都行。”
  游荡和周昭讲话的时候,不自觉模仿起他的儿化音,他把那几箱吃的喝的放在自己房间里,锁上门,防止狗进来吃掉。
  “这哈密瓜你没还没吃掉么?”周昭摆好了金桔,看见大屋墙边的条案,条案上摆着一尊翡翠绿色的石头观音,六个盘子里放贡品,其中一个摆着哈密瓜,瓜下面已经浮了层灰绿的毛。
  游荡又在衬衫外面套了件毛衣,他走过去,抱起那哈密瓜,“对不起,我给忘了。”
  周昭握住他的胳膊,他凑近闻了一下游荡的脖子,“我人都来了,说明我很愿意听你讲。”
  “讲什么?”
  “讲你想说的,讲你们家怎么了?”
  周昭指了指院子外吃得抬不起头的狗,又指指条案上的浮土,“你也是刚回来吧,家里到处都是灰,狗饿了好几天。你身上还有洗发水的味道。”周昭松开游荡,朝后站了站,“也算咱俩有缘分,正好你在家,我也不跑空。”
  游荡笑了笑,他头发长得快,正月前,曾海棠还没病的时候拿推子给他推的,不到两个月,他的头发已经长成能扎苹果头的长度。周昭看到他脸上的红晕,他的脸是瘦窄的,山根和眉骨的衔接原先没有这么突出,婴儿肥褪去之后,他有了一张青年人的脸,还有了青年人的嗓音。从前周昭没有注意过,为什么今天忽然注意到了。
  游荡随便解释了一通,和周昭猜测的差不离,家里没钱了,先休学一年赚点学费再回去。
  那时候国内不太流行间隔年,但游荡的说法也没什么问题。
  他们摘了几个金桔边吃边聊。金桔酸得要死,他们很快聊不下去了。
  游荡龇牙咧嘴。周昭也龇牙咧嘴,他呸呸几声吐到地上,狗颠颠追上来吃掉,周昭气得跑出去推狗的嘴筒子,“你别吃了,酸倒牙,啊呀多恶心。”
  游荡咽下去,他挂上大屋的门锁,带着周昭绕过大屋,从后院的墙上翻过去。游荡身子轻,周昭身条高,俩人翻墙的姿势轻快优美,他们注意着对方,生怕对方一个趔趄倒下去。
  后院墙根儿下靠着一辆光闪闪的摩托车,游荡骑上去,招呼周昭坐上来。
  周昭一边纳闷儿,“你什么时候学会骑这个了?”,一边跨坐上去,顺手抱紧了游荡的腰。
  游荡把毛衣的领子提到下巴尖,他拍了拍盖在自己肚脐上的周昭的双手,“我十来岁就会,你松一松,我喘不过来气了。”
  周昭感觉没有抱很紧,他泄了点劲儿,“你的手机为什么打不通,我给你充了点话费。”
  “手机掉水里了。你充的多吗?”
  “不多。”
  摩托车发动的轰鸣很快盖住了他们的声音,他载着周昭经过田野,稻草人肩上站着胆大的麻雀,见有车驶来,麻雀叽喳两声,扑棱开翅膀朝天上飞,它飞到电缆上,黑豆眼盯着那摩托车驶向田野和公路的交汇处。
  游荡带周昭去十六中附近的珍源楼吃午饭,周昭风尘仆仆的来,从进他家门肚子就开始叫,游荡点了好几个大菜。
  周昭白他一眼,“哟,你发了嘛,日子不过啦?”他抢过菜单,和服务员说:“肘子删掉,红烧肉也不要,换个葱烧豆腐,再来一个凉拌黄瓜,好了好了。”
  游荡按住菜单,“红烧肉留下,肘子不要了,他说的两个菜也加进去,”他看周昭,“我有钱。”
  上了菜,周昭吃一口,惋惜道:“我多吃一口,你就晚回来一天,你懂不懂我的良苦用心?”
  “懂懂,你快吃吧。”游荡架着二郎腿坐在窗边,他开了包厢,只坐他们两个人。周昭血热,春天就热得满脑袋汗,游荡打开窗,又打开门,形成对流风,让周昭清清爽爽地吃饭。周昭吃了两口,见游荡有一口没一口地吃,便拉开话匣子,他给游荡展示各种各样可以聊的内容,游荡想了想,选了最无关紧要地问:“你来找我,课怎么办?”
  “翘了。”周昭潇洒极了。
  “我们送的山货,你和家里人吃了么?”
  “吃了吃了,糖炒栗子,板栗炖鸡,小鸡炖鲜蘑,松鼠鳜鱼,全做了一遍。”
  游荡双手放在餐桌上,他说那就好,你们喜欢就好。
  周昭夹了一口葱烧豆腐,夸这个葱叶鲜甜,一吃就是地里刚摘出来的。
  他给游荡讲自己这几个月茶不思饭不想的生活,游荡的嘴角一点点掉下来,最后平平抿成一条直线。
  “你那个傻叼室友傻叼疯了,我问你在哪,他还跟我玩花花呼哨,我都打上你寝室了,我能不认识你么?”
  “欧阳啊,他是傻叼。”游荡扬一扬下巴尖,又笑了。珍源楼下头是条河,河面倒着日影,日影投进游荡的眼睛里,他了然的样子像一支垂坠了露水的竹节。
  桌上有一道口水鸡做得尤其好,椒麻油量大味美,周昭不自觉吃了一盘。都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吃得差不多了,周昭靠在椅子上发呆,他有点发饭晕,和游荡有一搭没一搭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