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瘦了很多,因为不常出门,皮肤苍白,李亭林刚才远远一看,发现周昭竟然快撑不起来身上的衣服。
  上了车,李亭林发动汽车,驶入繁华的车流,“想吃什么,随便说。”
  周昭抱着骨灰盒,打马游街似地看一街两行的风景,他一口气说了十来家菜馆,李亭林说其中两家倒闭了,剩下一些换了大师傅,算来算去,还剩两家不错的。一家在他们大学附近,一家在余子佩家附近。李亭林说“余子佩”,偷瞄周昭的表情,发现他一点变化都没。“不然回学校看看?”
  “算了,那家吃腻了,你上二环咱们去优乐美家附近吧。”
  到路口等红灯,李亭林假装无意道:“我前两天见着她了,她好像跟她老公闹离婚呢。”
  周昭问:“离婚?为什么?”
  “嗨,两口子不就那点儿事儿嘛,车子房子孩子,三子鼎力,要是再来个小三,呵!那叫一个热闹。”
  周昭觉得李亭林最近应该是在和天津男人搞。
  “小三?她老公在外面找人啦?”
  男人贫起来才是真贫,李亭林打开了话匣子,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周昭明白了这里头的弯弯绕。
  余子佩大学毕业就和家里介绍的一个男的结婚,那男的比余子佩大十岁,经常和周昭他爸一起喝茶。请柬寄到他家那天,周昭被他爸打了一顿,他没跑,蹲在地上捂着脸,说不能打脸,他得当伴郎。结婚典礼很盛大,周昭目送余子佩一步一步走上红毯,天顶的水晶灯庞大璀璨,音乐浪漫而庄严,他以为余子佩会一直幸福。
  但李亭林说得对,两口子三子鼎力,小三横插一脚,再稳定的三角形也要变变形状。余子佩爹妈健在,孩子还处在不记事儿的年纪,她打官司的腰杆分外硬。
  周昭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啥意思,”李亭林一脚剎车一脚油门,汽车在堵塞的马路上艰难行驶着,他挤眉弄眼,“你想把人追回来?哎,你这两年都忙点什么呢,也不跟兄弟分享分享。”
  周昭苦笑,忙着养狗,狗死了,除了这个,兄弟性取向可能向你看齐了。
  他不说话,李亭林心里一咯噔,“不是吧,你到现在还惦记着那谁,你……”
  前面的车动了,周昭催李亭林跟上。
  李亭林可能真的在和话痨约会,歇了一首歌的时间,他又挑起话茬,“说起来,你这狗是那谁送的吧。”
  周昭摸了摸骨灰盒,嗯了一声,补了句:“你一直那谁那谁,哪谁啊?他有名字啊。”
  李亭林干咳两声,拳头捂着嘴,有点不自在地说:“刚才忘了嘛,游荡!我记得,这名儿起的不好,整天这儿晃晃哪儿逛逛的,也没个着落。”
  周昭心里一痛。他原来不信这些,游荡游荡,自由自在的很好嘛,但这么些年过去,游荡好像真应了这名字,一直没个着落。他想起来游荡和他说过,他讨厌北京,北京一个亲人都没,要是能把曾海棠接过来安家就好了。游荡分明渴望安稳。
  周昭摸了根烟出来。李亭林车里烟味大得很,他自己也抽。
  他缓了缓,尽可能平静地打听,“游荡还在北京么?你有没有他消息。”
  李亭林说没有。
  周昭不让话掉地上,他降下车窗弹了烟灰,轻快地说:“可能回老家了吧,估计都在十六中当上老师了。”
  李亭林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周昭的脸慢慢白了。
  看来李亭林他们都知道了游荡的事。
  09年的一切都荒唐的像场梦。开春,游荡就消失了。
  周昭掐着大年三十给他发消息,祝他生日快乐,游荡回了谢谢,隔天周昭又祝他新年快乐,游荡还是回了谢谢。
  周昭家逢年过节都忙得像菜市场,他爸工作上认识的人从元旦开始上门送礼,一直送到元宵过完。但凡楼下有客上门,周昭就要下去陪着,他和游荡抱怨自己像三陪,陪吃陪喝陪笑,游荡那边也闹哄哄的,他听完笑的很大声。说文艺作品里的阔少都眼睛长在头顶上,从来不惯着谁,怎么到你周昭就成三陪了。
  周昭也笑哈哈,都2009年了,谁还整天把“文艺作品”挂在嘴上,老土。
  游荡不笑了。周昭更开心,他趁保姆上果盘的时候跑到门厅给游荡打电话,门厅的地面上摆满礼盒,周昭视线逡巡着,“你不是喜欢猕猴桃嘛,我给你寄点?还有樱桃菠萝西瓜什么的,你姥姥喜欢吃什么?”
  游荡没有回答,他的呼吸声渐渐急促,周昭听着,感觉他好像在哭。
  “诶,你哭啥,我跟你说这都不花钱,都是别人送的。你原来吃的那个巧克力也有,还吃么,冬天寄过去不会化。”
  游荡果然是哭了,他抽抽嗒嗒地感谢周昭。周昭暗想,要是以后我发了,给游荡买套房子,他不得效仿孟姜女,把长城再哭塌一回。
  那天以后,游荡再也不接电话了。周昭的快递寄到他老家以后,游荡给周昭发了张照片,照片里,他和曾海棠各自捧着牙哈密瓜,曾海棠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老太太干净又讲究,神采奕奕地看着镜头,游荡则拘谨地坐在她旁边。
  游荡:谢谢你送的礼物。我也给你寄了礼物,不贵重,都是我们自己家山上的东西,你不要嫌弃。
  周昭:你剪头发啦
  游荡:嗯。
  游荡:很丑吗?
  周昭:精神 但你长头发好看( ̄︶ ̄)>
  游荡:好。
  周昭:你家里来客人啦?
  游荡:对啊,你怎么知道?
  周昭:笨啊你 你家就你和咱姥 你俩都在照片里 鬼拍的照啊
  游荡:是哦。我舅爷们今天来看她了,我先下线啦。
  周昭按灭屏幕,手机突然又响了一声,还是游荡。他问,西瓜菠萝这种反季节水果老人可以吃吗,周昭大手一挥,回他,吃,吃不完还有,家里穷的只剩钱了。
  游荡回了一个省略号,统共六个点。
  这六个点是游荡最后的消息,再然后,他没有任何预兆地消失了。
  最初,周昭以为他手机欠费,给他充了一千块钱,他三天一次地呼游荡,没有回应。周昭不得不从地下室翻出来他在十六中某个学期的告家长书,找到高三班主任的电话,打了两回没通。周昭开始怀疑是不是大雪把十六中附近的信号塔压断了,导致整个城市的人都不接电话。
  余子佩来家里玩,见周昭抓耳挠腮地诅咒电话公司,阴阳怪气地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你老婆呢,怎么着,大过年的要提拔我给您做小啊。我是不是还得跟您磕仨响头,拍您马屁,夸您和大太太伉俪情深。”
  周昭浑身起鸡皮疙瘩,都快不认识“您”字了。听说余子佩他爹正在给一个古装宫斗剧做文学顾问,看来没有玩忽职守。
  “你扯什么淡,什么大太太,都他妈什么东西,”周昭撇了撇嘴,“游荡是我朋友,我找不到人,不得一直找啊。”
  周昭在沙发扶手上坐下,游乐王子正趴在沙发上睡觉,被他吵醒了,黏糊糊地靠着他的手撒娇。余子佩才不信他的话,翻了个白眼,“都是朋友,李林也好几天没信儿了,你怎么不打着灯笼满大街找李林呢?”
  “李林跟他能一样吗?李林有爹有妈有男人,他不说了吗,没回消息就是在干,我他妈闲得慌了我找李林,妈一个电话打过去人阳痿了你赔啊。”
  周昭一碰上余子佩,说话速度就快两倍,他俩高手过招棋逢对手,闹得周昭才思敏捷,都快忘了他本来要干嘛。余子佩被哽得说不出话,气哼哼地嗑瓜子。
  周昭没滋没味地摸了会儿狗,又飘到余子佩旁边,他活像个爹,跟余子佩说:“你不知道,游荡家里情况有点糟。他爸妈都赌博,输的什么都不剩了,最后还拿他抵账,要不是他姥姥,这孩子可能被卖到矿里打黑工,或者别人把他养大,割了他哪块器官去卖钱。”
  “我想想都后怕,”周昭比了个长短,“就这么大一点的孩子,去挖矿,你都不敢想。就这样他还救狗,多善良的孩子……你干嘛这样看我?”
  余子佩这颗瓜子在牙里卡了有一段时间了。她踢了拖鞋,很农业频道地蹲在沙发上,“周啊,你实话告诉我,你当时跟我好,是不是打赌打输了。”
  “啥意思啊?”
  “我怎么感觉你……嗯,我怎么感觉你特别,特别的。”
  “你瓜子卡嗓子眼儿了是不是,跟我玩呼叫转移呢,我特别什么?”
  余子佩“啧”了一声,抓住周昭的后脖子,把他拉到怀里,使劲亲了他一口。说是亲,不如是撞,牙齿碰嘴唇,周昭嘴上霎时多了道血口子,他抹了下嘴,两眼一睁骂道:“你脑子是不是有病!说话就说话,你是驴么?你是不是驴。”
  余子佩也不是铁打的,她也一嘴巴血,不知道是不是周昭嘴巴更贱,牙齿更硬,余子佩伤得更严重。那血几乎像小水流向下淌。“我不是驴,但你可能真的要去找一找李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