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对陈宁烛倾囊相授,却是有始无终,至于他后来的真正去向众说纷纭,四百年下来越传越玄,早就失了真,大多是说他马失前蹄,被傀术反噬成了别人的活傀儡。
  成为任人摆布的活傀儡,之间发生过什么不难猜想,所以,陈唐九从不愿意细捉摸,总觉得怪让人唏嘘的。
  暗地里,他却觉得有这可能。
  傀门大事记里都没提这位师祖,若只是谣传,他们陈氏老祖宗陈宁烛为何要为他立牌位,又立下祖训让将牌位代代相传,比对待他自己都认真?
  他无视其他陈姓牌位,抱起那块沉香木的仔细擦,尤其是“钟燊”两个字,擦得叫一个小心翼翼。
  “您说说,我老祖也没给您留张画像,我们后辈可怎么睹物思人啊?”
  “您这灵位年头长了,看着不怎么结实了,等过阵子我给你重刻一块啊!”
  “祖宗啊,您那宝贝还是留少了,这兵荒马乱的,没钱不成,区区三千根,我这儿倒是够用,可我的后世子孙怎么办呢?”
  最后这句才是真格的心思。
  供桌两端的烛火微微摇晃几下,焰头发出轻微脆响,他拿手拢稳了,把牌位摆回原位,又掀开供桌的印花布帘,从底下拉出一个小匣子,匣子里便是他们傀门祖传下来的法器——乌沉丝。
  他赚下如今的名声和家业可全靠这东西,自然是保管得小心再小心,钱可以再赚,这傀儡丝有个闪失,那可就什么都没了。
  夤夜时分,雨停了,压在保定城头顶几日的积云终于被大风吹散,露出半轮残月。
  蛐蛐儿的聒噪声中,礼砌巷巷尾的陈家着火了。
  狂风扬起纱幔,卷倒了供桌上的蜡烛。
  等陈唐九从熟睡中爬起来时,院子里火光冲天,半空中浓烟滚滚。
  东厢房内已成了一片火海,屋内的火苗子直往上窜,快被烧光的纱帘垂瀑般淌下淅淅沥沥的火。
  陈家宅子不小,家里却没几个人手,除了自小跟他情同手足的秤砣,就只雇了管家、丫鬟和厨子,这会儿几个人抱盆儿的抱盆儿,拎桶的拎桶,一齐灭火,那点水浇到火上,“刺啦”一声就没了,火势没半点变化。
  眼看控制不住,他把心一横,从旁边的晾衣绳上拽下半干的毯子往头上一蒙,就在其他人的惊呼声中冲了进去。
  “少爷——”秤砣一把没拉住人,急的直蹦。
  两层纱幔成了强效助燃物,房梁和梁柱上全是火,供桌烧的最早,桌子成了个大火球。
  陈唐九眼看祖宗牌位成了一根根火棍,情急之下一脚踢在桌子面儿底下。
  第2章
  傀术,陈唐九是不屑练的,但祖传的拳脚功夫他可一天都没懈怠过,这全力一踢,烧着的供桌“哗啦”一下飞起三尺,在半空就散了架,流火四溅,他扬臂抓住正中间那块着火的牌位,又一俯身捞起地上的匣子,掉头就往外跑。
  他身后,“轰隆”一声,房梁压下。
  陈唐九有惊无险地出来,只毁了条毯子,秤砣和陈岸他们纷纷松了口气,这时,恰好水龙局的人到了,他们便拥着他一起退出院子。
  保定城是直隶省会,水龙局训练有素,扛龙的和爬梯的都跑的飞快,不是小地方可比。
  有个戴大檐官帽的一边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一边打量院子里的陈设,看到家里有人出来,脸色严肃地迎上来:“你们,谁是主事的?”
  虽然这样问,但目光早锁定了正当中的陈唐九。
  陈唐九怀里还抱着半块牌位,压着肚子里的火答应:“老总,是我。”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这要在平常,他肯定把这小鬼打发得服服帖帖,但今天他不知道为什么格外心烦,不想在这家伙身上多费心思。
  那当官的见他器宇轩昂,而且并不怕自己,心中不快。
  水龙局对大户人家的火情格外上心,全保定城的人家都做过登记,礼砌巷这边住的都是些平头百姓,一家有权势的也没有。
  没权没势,看样子有点小钱,这么不懂事,不敲他敲谁?
  当官的一打定主意,嗓门立刻抬高八度,打起官腔:“你,家中出了火患,按规矩,得罚五十个银元,加上我们水龙局的工费,马上交一百个银元!”
  陈唐九眉毛都快竖起来了,瞪眼看他:“一百个银元?”
  当官的一派高傲:“对,一百个,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陈唐九回头,看后院的火已经没了,只剩下满院子烟尘张牙舞爪地往天上飘,于是朝他冷冷一笑:“不给。”
  反正火也灭了,还能怎地?
  满院子人面面相觑。
  水龙局那当官的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陈唐九一连串反问道:“罚什么款?哪儿的规矩?文书给我看看!还有,工费五十又是哪儿定的?上个月老吕家失火只收了二十,你拿我当冤大头呢?”
  对方看他家人丁不旺,还当是遇上了个软柿子,没想到软柿子还挺有墨水,不好唬。
  他不知道,想在陈唐九手里往外抠钱,那简直是给铁公鸡拔毛要他老命,他能轻易就范?
  当着手下的面吃瘪,当官的恼羞成怒:“哪来那么多废话!这都是政府定的,你个土老帽乖乖交钱就行了,争执什么!”
  陈唐九说:“交也行,你给我打条子,我留个凭证。”
  “刁民,真是刁民!”他气得直喘,无奈没有实权,只能干吆喝,“信不信我把你送去警察署!”
  陈唐九嘴角向上一弯:“警察署?”
  这时,一个舌头打结的声音从大门方向传来:“谁要送警察署啊?”
  说曹操曹操到,保定城警察总署署长柳缇挺着圆肚子进了门,黄白的灯笼底下,他的脸红扑扑的,浑身散发着酒气。
  看他进门,陈唐九叹了口气。
  那水龙局的官员一看到柳缇可来了精神,忙小跑着过去点头哈腰:“柳署长,都这个时候了,您怎么来了?”
  柳缇皱起眉环视院子,目光最后落在陈唐九的脸上,跟他对视:“我刚听完戏,路过这边看到着火,就过来看看。”
  水龙局的赶忙说:“哟,把您都给惊扰了,这事弄的!不过这家主人太不像话,我正想跟您报告呢,他不肯付我们工费!”
  “哎?你可别血口喷人啊!”陈唐九不干了,上前跟他掰扯,“我没说不付工费和罚款,但我要凭证!”
  柳缇问水龙局的人:“什么罚款?”
  汗流浃背了。
  那当官的擦了擦汗,挤眉弄眼地把柳缇拉到一边:“柳署长,他家里起了火,明摆着有火患,按规矩要罚钱的,我问他要五十块银元,这样,既然遇上了,就全孝敬给您!”
  这世道军阀政府管理混乱的很,根本没人查账,懂得都懂,他也不怕明说。
  “五十?”柳缇惊讶,“还是你们这帮孙子来钱快啊!”
  水龙局的笑的十分尴尬:“那依您的意思呢?要不咱们……”
  柳缇看了眼身后的陈唐九,朝他的方向一扬下巴:“知道他是谁吗?”
  水龙局的一愣:“啊?是谁?”
  柳缇朝他勾勾手指,让他离近点,然后才压低声音说:“他叫陈唐九,是我穿一条裤子的兄弟,记住了?”
  “啊?啊……”
  水龙局的人屁滚尿流地全撤了,工费和罚款的事再一个字也没敢提。
  等人都散了,陈唐九笑嘻嘻地拍了下柳缇的背:“柳爷,又在谢家班泡了一宿?”
  “别挨着,弄我一身!”柳缇拍开他的脏手,掸了掸雪白的褂子,“小九,你这是怎么搞的?听说你城外抓鬼去了,啧啧啧,我看你这倒变成小鬼儿了!”
  陈唐九自嘲地拍了拍手里的灵位,半玩笑地说:“大概是祖宗发飙,把自个儿的祠堂都烧了,你说这天也不干啊,好端端的就起了火,真邪性!”
  “那你可得好好拜拜庙!”柳缇打了个嗝儿,喷出一口酒气,摇晃着摆摆手,“行了,你自己收拾吧,我得回家睡觉了,明天吴大帅的小舅子就到保定了,我负责接待!”
  “吴大帅小舅子?那个张……”
  “张无聿,那小子最混账!”
  抱怨归抱怨,他这个警察署长要还想干下去的话就得把人伺候好,所以他今晚都没敢在谢家班的老相好那留宿,打算回家补个觉,再好好拾掇拾掇自己。
  送走了柳缇,陈唐九无心睡眠,看着牌位上仅剩的“傀门师祖钟焱”几个字一阵发愣,拿了条干毛巾一点点擦拭灰烬,被炙烤过的沉香木散发出浓郁幽香。
  “师祖哎,你自个儿都保护不了自个儿,可怎么保佑徒子徒孙啊?”
  一副“你可真不知争气”的口气。
  礼砌巷重新沉寂下来时,天都蒙蒙亮了,陈唐九简单洗了把脸,拉上被子和衣而眠。
  睡到迷迷糊糊时,管家陈岸推他:“少爷,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