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或者该叫遗书。
  晏熔金接过时是意想不到的平静,毕竟, 他总得有点东西留给自己。
  然而深夜秉烛, 翻过一张张呕心沥血的策方时, 他几次中断痛哭, 不能卒读。
  看完时天边大白, 像一面惨淡的旌旗。
  在与黑夜的搏斗里, 没有人幸存和真正地胜利, 因为黑夜是和死亡一样的东西,阴云、雷电都可以让它猝然而至, 蛮不讲理, 无可抵挡。
  治国策与未看的信件, 一同被放入大箱子里, 柔软的衣物底下。
  晏熔金听到屋外风的声音, 听到它在守候, 像死亡一样随时伺机而动,找准门窗的漏隙就要钻进来带走他。
  “带我走吧。”他想。
  他心里有诸多不甘, 还未撬动的梁州,还未所向披靡直捣京城,从苛法和暴政的手中救下黎民,还未坐上那个位子, 骄傲又虔诚地朝屈鹤为伸出手,让他做他的丞相, 让他们做一对贤明忠良的君臣。
  然而疲惫盖过了所有。
  他在浓重的睡意到来前,瞥到桌上的镜子。
  自己这一刻是如此憔悴,以至于更加像病中的屈鹤为, 叫他看见也不免一怔。
  多看了一会,眼前就模糊了,一想到分明该如并蒂莲般,与自己同袍同路披荆斩棘的人已经死去,他就催肝裂胆般痛苦。
  哪里还忍再照?
  他蜷起身体,抖着手拾起狼牙,用苍白干裂的唇瓣紧贴它。
  恍惚中又见到屈鹤为,他撞开门惊愕地凝视自己的病容,然后跌撞着跑过来,把他的头抱在怀里。
  “晏小和!我来了......不许闭眼!”两根手指戳起他上眼皮,晏熔金于茫然中摇摇晃晃升起一个疑问,然而在冲破睡意前就泡沫般破裂了。
  昏睡中,混乱的脚步徘徊在他床头,自染病屋里已很久没有这么热闹。
  因此晏熔金怀疑,那是鬼魂的脚步。
  有人托起他的头颈,将汤药灌进去,晏熔金知道只是徒劳,然而身体仍不由自主地吞咽着。
  那人喂空了药,用指腹揩过他的嘴角,与他一同重新躺下,侧身拥着他。
  两具贴近的身体都太瘦了,肩臂凸出的骨节互相硌着磋磨,冷风从他们空虚的肋骨中穿过。他们想用拥抱留住彼此,然而风过去,什么都没留住。
  “梦到什么了?”那人用拇指按着他眼角,截断泪水,“不要哭,小和。”
  所有的泪都由我来流。
  求他安康幸福。
  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十个日夜,晏熔金有如回光返照般醒来。
  与他相对而躺的人还沉睡着,皱着眉,铺满半张床的白发像流淌的月光。
  是梦吗,是幻觉吗,是死亡的蜃景吗?
  他不敢碰,呼吸都收短了,全心全意等着他醒来。
  窗外鸟叫变了几个声调。
  没想到是医官先进来,惊醒了沉睡的本不会在此的人。
  晏熔金和他短暂地对视,来不及反应任何情绪,只为了看清对方活生生的脸。
  晏熔金任由医官给他诊脉、进针、送药,空下来的手一指指“走”过去,螃蟹似的,夹住身旁人的指头,然后拢紧了,捏得两人都骨头疼,引得那人警告地瞥他一眼。
  面生的医官喜形于色:“新药方果然有用!主公与梁州都有救了!”
  晏熔金乍然醒来,头有些疼:“谁的药方?拿来给孤看看。”
  那医官道:“是小人的,小人名方悯,此乃在王清任与华佗方上做了增减而成。”
  气力如同蒲公英的种子,在拿到药方的那一刻在晏熔金身体里落地扎根。
  原来不是回光返照。竟然不是......
  屈鹤为倾身为他揩去眼泪,握住他颤抖的手:“你活下来了,大家都有救了。”
  医官说,是屈鹤为以性命担保,力排众议,将新药方给他灌了下去,才叫他活了下来。
  晏熔金此刻心里有那样多话要说,他迫切地深深地注视屈鹤为,又压住生还的兴奋,嘱咐医官:“将药方推用出去,凡染疫者,皆不收一分一毫,只愿此疫早日平息。你也辛苦了,方大夫,若一切顺利,论功行赏时你占头功!”
  然而那方悯却跪下了,叩首请罪:“方某有罪,不求任何奖赏,只求主公宽恕!”
  晏熔金同屈鹤为对视一眼,屈鹤为目光一缩,倒像知道似的。
  “哦?是何罪啊?”
  “先前为屈公子医治的医者,是小人的徒弟方子承,他夸下海口要治愈屈公子的疾病,然而力有不逮,险些酿成大错。求主公拿我的功劳,去抵他一条命。”
  屋内霎静,晏熔金仔细咀嚼着那几个字眼:“酿成大错?”
  错到让他的去非水米不进,病得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无力回天?
  后来,更是连讣告都传了来......
  这哪里是一句“错”可以代指的,分明是重罪!
  他冷笑一声:“为何早不见人来报?”
  “这......”方悯抬头觑了眼屈鹤为,更结实地埋下头。
  晏熔金心里有数了。
  深吸了口气:“你先下去,此事回扬州再审。”
  方悯答是,关上了门。
  门内晏熔金还抓着屈鹤为的手,然而他低着头沉默。
  终于排理好竞先出口的话:“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一月前的信,还骗我你康健,叫我安心?”
  屈鹤为侧身搂住他,不说话,大袖像屈鹤为张开的羽翼,现在将他拢在里面。
  晏熔金立刻就想回抱他,但还记着自己在算账,狠心推开他,站起来问他:“你知道我听到你的死讯是什么感受吗?你听到过你爱的人死吗,你能理解我吗?你把我的心都撕裂了,现在你又活了,一句话也不说,做个甩手掌柜叫我自己把它拼回去么?”
  “我没有这样想。”
  屈鹤为按着侧颞,蹙眉仿佛忍着痛。
  晏熔金闭了闭眼,双臂自后环过他,认命地帮他揉穴位:“又头痛了吗?”
  “对不起,去非,我没有想和你吵。我只是难过,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忍受这些......是不是很痛,当时连你的死讯都传了来了,你病得又有多重......”
  他说着说着,身体渐渐靠紧屈鹤为的后背,整个人如水傍山般的挨着他。
  眼泪全洇在屈鹤为衣料上,两只用眼泪灼烧出的深色洞。
  “我没关系,”屈鹤为拉下他的手,转身按着他的后颈将他压向自己,“我没事的,逢凶化吉,你看,方悯已经将我医活了。”
  晏熔金咬上他的耳朵,抱紧他,在那里留下半圈牙印:“什么事都要和我说,我不要你逢凶化吉,我要你连‘凶’都没有!一路顺遂一生无虞!你听到了吗记住了吗会改了吗屈鹤为!”
  他眼睛很亮,像光下晕开的剑芒,但瞳仁微微颤抖着,因为他知道,一旦出事这些悲愤的剑将不知何去,最终只能全无济于事地扎回自己的身体。
  歇斯底里的,反而是最害怕最束手无策的人。
  屈鹤为轻笑一声:“难道你不也报喜不报忧?”
  说罢摸了摸他面颊,凑上去亲他,手松开他后颈,轻轻环着他。
  晏熔金的嘴唇比他想得还要柔软苦涩,他一点点抹去残余的药味,愣是将那张惨白的嘴亲出三分血色来。
  晏熔金微微仰着头接他,一个不稳就将人撞倒在床上。
  他着急忙慌去摸他的腰脊:“痛不痛?有没有撞到?”
  却被身下人扯过了手,一下摔在他身上。
  屈鹤为不叫他起来,又轻轻在他眼皮上啄了一下。睁眼太快,整只眼睛都像被拽进雨里。
  晏熔金已经很久没有和他亲过,如同乍饱的小叫花还有些发蒙,身体却已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他眼睛亮亮的,去问屈鹤为:“这三个月,你也很想我对不对?”
  屈鹤为的手蹭过他僵硬的腰身,抽去那条腰带,晏熔金的衣物登时松垮下来,他面上有些窘迫,心里觉得突然,但又不敢出声说什么,怕惹恼了屈鹤为把自己踹开了。
  他也去勾屈鹤为的斜纹蓝腰带,却被屈鹤为毫不留情地撇了一巴掌。
  登时委屈看他:“屈鹤为!”
  屈鹤为用腰带将他不老实的手捆起来,然后继续慢条斯理解他的衣服,仿佛记着仇,在刻意折磨他。
  晏熔金终于忍不住,一只毛茸茸的脑袋在他面上胡蹭:“你别不说话,你理理我。”
  屈鹤为挑了他的狼牙来看,指尖划过他起伏的前胸,稍纵即逝地收走了。
  “要我说什么?嗯?”
  晏熔金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屈鹤为一扯他手上的腰带,才勉力撑起身的人就又跌回他怀里,面容迷茫而无助。
  屈鹤为冷嗤道:“装模作样——”
  “你养病还揣着扇子?”
  “什么扇子,我......”晏熔金才要反驳,陡然意识到什么,满脸通红地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