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我是奸臣、佞臣,是昏君的走狗噢!没有人不想杀死我,只是有的人想把我踏进泥里,而有的人,想化作秃鹫,吸食我的血肉。”他鼻腔中喷出轻笑,湿润的气息吐在他脸上,嗓音沙哑,“你说......我怎么舍得你一起死?”
  有些字眼被含糊了,晏熔金听不清。
  “你大可不管我,罢了我的职,再不舍我一字一眼。但你总在颠三倒四叫我死心,”晏熔金从他洇湿的衣摆抬眼,直至和他对视,“你是不想让我回京。你怕我回去找你,被人绑了杀了,是不是?”
  你说的不喜欢,也不是真心。
  屈鹤为转过脸去,垂首垂眼,只留给他一角乌发白面的侧影,仿佛从身到心都是冷的。
  晏熔金心底爬上挫败与无奈,他恨他的回避。
  “你说啊老师,你说你一点都不爱我,一辈子都不会对我有同样的感情!”他目光如炬,竟是逼问。
  “你说啊,你不会是不敢吧!”
  屈鹤为说:“你还有一点儿尊师重道的样子吗?满口胡言。”
  “晏熔金,你抬头看看世道,回头看看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来路。你回答我,你追问的东西还重要吗?就算我爱你、喜欢你、舍不得你,有用吗,也不会影响任何。”
  水声呜啦啦,他心似铁。晏熔金愣了一刻,白着脸跪下了:“老师,你赶我走,我就什么也做不了了。便是不为私情......我也不能离开大业。”
  “前头的混账话老师不爱听,就权当我没说过。就是丞相您不想再看见我,将我调去别处,调到何大人手下也是好的。学生只是想,将您教的东西都用出来。”
  见屈鹤为无动于衷,他膝行两步:“学生没有身帖,是您安排妥帖了叫我有路可走,您一旦弃了我,我便成了连立户都不能的废人......学生自知过去无礼,但也在赈灾和抗蛮中有些功劳,还望能将功抵过,求您一线怜悯。”
  屈鹤为原要说什么,却忽地面色一凝,将手往潭里一指:“你跳下去,头也埋进去,我就依了你。”
  晏熔金瞧清他残忍的面色,心道:当真是恼了他,这样磋磨自己。
  然而又别无他法,只得脱下鞋袜欲真跳进去。
  屈鹤为并不心软,一面朝旁边密林走去,一面无情道:“穿着鞋子下去。”
  瀑布哗响,吞没了潭面被破开的声音。那道人影缓缓浸下去。
  他少时水性便极佳,然而也禁不住深秋寒潭的侵蚀,不多时脑仁便被冻得刺疼。
  他想过很多事,也唾弃自己的遮掩——比起表露对师长荒唐的情感,承认自己的立身之本皆仰他人鼻息,要来得更难。
  所以直到最后,行至断崖了,才将后者拿出,作一条不甚牢固的握索。
  屈鹤为应当早就看清了他。
  在北夷做的出格事,放在以前,晏熔金都不会信自己做得出。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了,虽则做得肆无忌惮,但他心里的旧日约束也叫他煎熬着,他迫切地想将屈鹤为也拉下泥淖,共面痛苦。
  却酿成苦果。
  他最后说了那番功名利禄的话,只怕叫屈鹤为将他的感情当成遮掩的幌子,而自己也没法再争辩明证。
  晏熔金仔细听着岸上的风吹草动,瀑布声在他头顶响成一个空心环,环里有片刻寂静。
  他算着时间,想:也许屈鹤为不会回来了。
  刚想上去,却突有人至,马蹄密如骤雨鼓点。
  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这样着急?
  晏熔金屏息听见,有个呼哧壮汉道:“杀个人把人跟不见了,出去不要说自己是公主的人!”
  “跟不见了还是好的,要是消息是假的,在这撞到蔺知生,就等着完蛋吧!”
  恐是冲屈鹤为来的。
  又有人道:“这里有马,没有人,肯定是他躲起来了,搜!”
  晏熔金心道不好,听到他们往密林去,更是惊急如焚。
  “歘”地破水起身,直往反方向赶去。
  第33章 第33章 “等他醒来,他就在江南了。……
  密林纵深, 左右拦肩的红皮树,竟真像是人的肌肤,剑刃挑过, 有脓液流出。
  污泥浸透的皂靴, 踩过咝咝叫着的树叶, 有种被蛇盯上的悚然。
  他扶上前树的刀口, 撇过后树的, 一路跌跌撞撞向前。
  直到摔入一片空地——地上的树木叫人砍去, 刀口还很整齐, 是新的;四周的树木朝中歪倒,合拢成笼。
  他心下生出不妙, 但已然来不及——
  大网从天兜头罩下, 网边挂上埋在土里的勾子, 被不知什么东西使劲一拉!
  他便不由得狼狈摔倒, 趴伏在地。
  身后带来的卫兵急忙惊叫道:“晏长史!”然而恐有其他埋伏, 一时不敢上前。
  晏熔金撑掌抠地, 绷紧脖颈试图爬起时,脖颈挨了一滴灼烫。
  “什么......东西?”
  他面颊与眼珠使劲往上转, 又一滴重重打落在他眼皮。
  满目昏红。
  他眨了眨眼,跟树上一具尸体四眼相对。
  他白了脸,说:“扔把刀、留一个人给我,剩下的人都去找丞相, 不许喊叫,动作轻些, 人警惕些!听明白没有?”
  那些卫兵答是,留下的那个帮他割开了绳子,费了些功夫, 勉强钻了出来。
  二人继续循着打斗痕迹,匆匆赶路。
  卫兵道:“云大人与我们兵分两路,说不准已经找到丞相了。”
  晏熔金说:“鸣镝没响。”
  “也许歹人不是冲丞相来的,刚才树上那个......也许才是他们找的人。”
  晏熔金拨开枯硬的长草茎,环顾一圈:“痕迹没了。”
  卫兵后怕地仰头,瞧清没人才道:“那不如回去外面,等云大人他们?”
  尘子打着旋,悠悠地落不着地。
  晏熔金提着心,屏息侧耳,忽地将腰刀抽出,不假思索地朝侧边跑去:“走!”
  他听到了屈鹤为的声音。
  他的脚步声。
  习武的卫兵竟一时没跟上他。
  直瞧着一道黑影扑向晏长史,叫他接住了。
  随即有几窜利风刺来!
  卫兵持刀疾步赶去,已是不及,就见着晏长史抱着那人使劲一转,用自己的脊背挡住了冷箭!
  拔刀而出时,大泼鲜血挥如展扇,淅淅沥沥洒了满地。
  云起与大批卫兵闻声赶到,与刺客缠斗在一起。
  一时间风被绞碎,树木在其中呜咽,细细的血自码头沙袋般的尸堆里钻出来,四处探看招呼着同伴。
  还存活的心与大地同振。
  抱着满怀血污的屈鹤为不知用什么能堵上裂口,他想:把自己的心填埋进去,会不会让它愈合。
  云起护着屈晏二人出了密林,在车上时屈鹤为还神色空茫,丢了魂似的,只知道用手捂着晏熔金的脊背。
  云起看不过眼,叫他松手,由卫兵取了针线、金疮药和布条处理。
  转而回身,从温炉中取出汤药,将碗沿撞上屈鹤为的牙关:“张嘴。你也一样,听话才能活。”
  屈鹤为转动了不活络的眼,终于开口:“包扎的布条要煮烫过。”
  云起给了他一记脑崩:“你是大夫我是大夫?有我在,死不了。”
  “到底是怎么搞成这样的?要不是我惦记着你没吃药,半道带人撞上了晏熔金,你就得没了知道不?”
  屈鹤为说:“是他蠢......”
  趴在他腿上的晏熔金突然攒了下眉,微翘首呜咽了半声,屈鹤为的声音戛然而止。
  湿漉漉的乌发顺着晏熔金的脸缘下来,淌着水腥。他唇颌微微抽动着,整个人都是苍白、脆弱、迷茫的模样。
  屈鹤为抬袖给他擦头发,末了将手捂在他面颊连耳廓,再开口时声音轻了不少:“可怜孩子,怎么赶都赶不走。”
  他顿了顿,接上云起问的正事:“是王眷殊要杀我,与其给我辩驳的机会,不如直截了当地将我这个不肯上船的摁进坟里。”
  “我原本是能脱身的。我做了陷阱,也的确耗死了一波刺客,但护卫告诉我,这蠢......他也掉进去了,”他带笑出了声鼻息,晏熔金不安地动了动,他将人往自己抱得更近,“后来我引刺客到别的陷阱,他半道杀出来,绊了我一脚......”
  “也给我挡了刀。”
  云起说:“刺客有活口,我们将他带去京城,只要陛下听得懂一丁点儿人话,就会知道王眷殊有问题。”
  屈鹤为微微应了声,而后一把将晏熔金推开,在昏迷的病号“咚”地一声撞到窗框时,屈鹤为正俯身呕出一口粘稠不尽的血。
  他说:“我的身体好不了了,明日我们就启程。”
  云起看着被他揽回原处的晏熔金,有些迟疑:“他怎么办?”
  屈鹤为沉默了会儿,咳嗽将他的神情割裂,露不出成形的情感。
  当一片光落在他眼上时,他幡然醒神:“我给他挑了个太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