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然而最初屈鹤为并不愿行阿谀之事,即便是装装样子也叫他难以忍受, 于是他试图抗争, 结果就是不仅皇帝栽了、自己也栽了。
  于是他屈服了, 唱起了这场最盛大戏目里的白眼, 用梦中国师的法子爬到很高, 又勉力名正言顺地或在暗中做真正要做的事。
  头一件, 便是将云起试药百日,终于制出长生丹的解毒丸, 寻别的由头呈给了陛下。
  今年的屈鹤为已经三十岁,云起陪在他身边十年,也已经可以淡然地摘下头上的烂菜叶子和檐下的死鹰,可以丝滑地切换“桀桀”的邪笑和“噫吁嚱”的忠良发语词。
  云起觉得很累, 如果他没有遇到屈鹤为,应当在御药院做一个被排挤的小大夫, 每天将药材翻来覆去地“滚太阳”,偶尔在思绪飘远时,做一个被天子和时局气到的毒夫。
  总之离“将手插进沼泽, 拉沉没的大业”这事很远,因为离得远,也不会因每个清晰的虫洞而痛苦,因为离得远,可以只将一切看做虚无且不可战胜的命运。
  甚至,还能有一段“置身事外”的安宁岁月。
  而如今,他被迫清醒,和屈鹤为这个倒霉蛋一起冒险,操着老母的心、挨着老驴的骂。
  屈鹤为摸索着,自己拔着针,等指缝夹满了,就调转方向小心地递给他——
  “辛苦你了,云起。”
  云起打捞回幽远的思绪,看向他:“老子欠你的。”
  骂了那么多,云起没后悔过。
  ——反正最坏的结果就那样,干脆陪他再拼一把罢!
  至于屈鹤为的梦,云起不得不信。
  无论是井州地动,还是北夷来犯,都一一应验了。
  在北夷突袭边境,最初因大业毫无准备而失利之时,云起好奇问他:“等北夷之事了了,后面还发生了什么?”
  作为奸相的屈鹤为,正尽职尽责将“主张罢黜、绞杀边境失职将领”的折子叠好。
  闻言他略一沉思,展颜道:“政治清明,修生养息,风俗改易,百姓很容易找到生路。”
  云起挠了挠头:“怎么改起风俗了,但听着很好啊!”
  屈鹤为赞同道:“不错,北夷也对新得的领地很满意。”
  云起:?......!
  “亡......亡——”
  云起的“国”字未出,屈鹤为就很不能接受地打断他:“别学狗叫,本相不养狗。”
  云起立时推了他一把:“去你爹的!”
  随即忧色又爬上眉头,他指了指那份奏折:“这么整能行不?别把你自己搭进去了!毕竟那可是蔺知生——镇守边境十几年的老将军!”
  屈鹤为说:“再过几日,就会有人参蔺知生和北夷勾结,故意倒戈才败得这样快。皇帝大怒,会派人去查。”
  他看向云起,眼里炯炯燃着两丛火——“那个人,必须是我。”
  云起说:“格老子的,你跑到北夷去我可保不了你活六年。真不知道你怎么想不开,就算你不插手,大业气数也比你长,后头的事你死了也不关你事了......你非得烧命去争,越烧越短——”
  他张开两根手指,比了半截指腹的距离,“你现在,就剩这么点了知道不,快烧到蜡烛台台了。”
  屈鹤为笑了,捏着他两截指头,往中间一摁,将“蜡烛”摁扁了:“就是因为命短,才敢做啊。”
  不然活着被骂几十年,太磨人了。干脆事了拂衣去,随旁人口诛笔伐也不干他事。
  云起唾骂他:“格老子的,你就不能选条体面点的路?这就好比你把亵裤丢出来了,所有人看着你的光屁股蛋,都以为你耍流氓,结果你说你其实是想整顿风纪......”
  屈鹤为咚地倒回床上,捂着脑袋耍赖道:“师父别念了,我头疼,被你骂病了回头忙活的还是你!”
  云起笑了:“你还真不要脸。”
  煎药的侍从敲了门,云起伸手去拽他被子。
  “行了行了,你爱咋样咋样,反正上了你这条贼船,我也光着屁股蛋呢。”
  屈鹤为露出双眼睛,很少笑得眼睛紧紧眯着,弧度再弯都嫌不够——
  “你也耍流氓。”
  云起翻了个白眼:“差不多得了,比不上你把晏长史的心上人买回来的流氓。你再玩下去,小孩真要恨上你了。”
  屈鹤为沉默片刻,答:“不差他一个。”
  “毕竟,你不懂得,和小孩较劲真挺好玩的。”
  云起推药碗给他:“变态,喝药治治。”
  毋庸置疑,晏熔金对他的恨根深蒂固。
  从他井州所为就大感震撼,经历了苍无洁一事,更是势同水火,每看他一眼都在飞刀子。
  至此又听说了他奏杀边疆顶梁柱的事情,还不知要咬碎几排牙。
  所以屈鹤为下朝回来,在书房看到晏熔金的时候并不意外。
  然而晏熔金瞧他的眼神很奇怪。
  博物架稀里哗啦倒了一地,一时落脚都没地方。
  暗间的门开着,两排避火图莹莹发着微光。
  屈鹤为隔着倒坍的杂乱,不赞同地摇头:“别蹲在里头,丞相府有钱,东西都随你撒气。但是大夫不多,你要是磕了碰了,严重些就等死吧。”
  出乎意料地,少年没有立即刺他。
  他如屈鹤为的愿,托着甚么缓缓站起,如同战墟中最后一个高举旌旗的兵卒。
  待看清他手里的东西,屈鹤为笑容一僵,身体躲避着后仰,几乎是个想逃的姿势。
  然而晏熔金不可能放过他。
  “你知道吗,我一闭眼,就总回到恩济堂枯坐悼念......”
  他捧着那件烧了一半的金丝勾莲黑大氅,跨过废墟,一步步逼近他。
  上头的毛领还隐隐透着糊呛的滋味。
  “好像拐上吱呀的楼梯,你还在阁楼上小睡,我推开门进去,你就在这儿,从来没有离开过似的。”
  “老师,你怎么不敢睁眼看我?”
  屈鹤为那只受了刀伤与烧伤的左臂,被他使力拢入大氅,一齐合入他的怀中。
  屈鹤为想说些什么,然而对上那双出奇愤怒与哀伤的眼睛,他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晏熔金静静抱了他一会,开始努力将烧去一只袖子、小片背部的大氅穿上他身,然而那几乎只是块废布了,总是滑落。
  几次三番,晏熔金的手也垂下了,实际上,除却他的眼睛,他的语气和动作都异常平静,甚至称得上温柔。
  然而屈鹤为却感受到了预料之外的恐惧。
  他感到属于苍无洁的那份信赖......与幸福,或许正在飞速退离他。
  他本想狡辩,说不过是死囚的一件物什,如何能断言自己与苍无洁是一人。
  然而他望着里头两排避火图,猜到大约更多“苍无洁”的信件、痕迹,都被他瞧尽了。
  少年的手穿挤过他手臂,泄愤的力道勒得他腰身要断了,此刻那双年轻而脆弱的眼睛,无措地在他脸上寻求支点:“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屈鹤为侧过头去,但少年干脆用额头牛犊似的顶着他面孔,叫他无法有一刻忽视他的质问。
  少年的怒气一阵一阵的,当屈鹤为看向他,就变得软弱,在他的目光里化成一泡泪;当屈鹤为刻意不看他,又在怒风里煽得高了,仿佛恨不得拽着他衣领摇晃,直叫他猛烈呕吐起来,好将呕涩的真相全盘抖出。
  “屈鹤为,你告诉我——”他两条流星似的眼泪,印在屈鹤为脖颈上,湿漉漉的,好凉,“那我们过去算什么?在我说要陪你一辈子时,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屈鹤为抬手去擦他眼泪,但它越流越快,直到沾满屈鹤为整只手掌。
  “恩济堂的人,根本就是你派来的。什么冬信出卖你,你又光着脚被扔进牢狱,全是你撒的谎!屈鹤为,你给我演苦肉计啊,图什么呢?”
  “除了耍着我玩,我想不出别的东西了。”
  屈鹤为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竟有两分快慰——
  还愿意恨他就好。
  还对他有气可撒,就说明还抱有期望。
  于是慌张奇迹般平息下来。
  其实他早就该看清的——在他改了主意去捞火中的大氅,火舌舔舐过他的皮肉时,就注定了,他舍不得晏熔金对“苍无洁”的情感。
  那是过去的自己的认同,是无数个日夜相携相辩后的默契,是他奢求的安心,与在他的注视中短暂显现的光明正大的“真我”。
  现在败露了,他反倒轻松了,甚则生出了三分期待。
  他带着晏熔金坐在一堆书卷上。
  起初晏熔金死命箍着他,后来发现他没想逃才跟着动了脚,几乎是和他抱作一团,同博物架一样杂乱地“堆”在最上头,雪上加霜。
  “别哭了。”屈鹤为用手心按住他眼皮,竟然微微笑着问他,“‘苍无洁’还活着,你不开心么?”
  晏熔金赤红着眼,心里又气又恨,当即什么也顾不得,抽出手甩了屈鹤为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