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尤其是你何观芥,尊师重道不该由朕教你吧?
  第13章 第13章 谁要和你扮假夫妻?!!
  消息嘚嘚嘚地传到井州,何观芥看了眼前黑了又亮、亮了又黑,抬眼平唇,将开了个头的回信一把抓起猛朝后甩:“尊师重道?可笑,一个恣睢之徒,也配叫我尊敬?”
  窗下的侍从诺诺不敢应,何人不知,当年屈鹤为因私人仇怨,奏请远调骁勇的蔺知生老将军时,何观芥便与他闹翻了。
  先是当朝弹劾老师,后是割肉返金恩断义绝,自此血与泪都流尽,只剩眼里飞出的无穷无尽的刀子。
  何观芥永远记得,最后那场促膝长谈中,屈鹤为每个字的音调与眼角眉梢的抽动。他记得暮光将他们劈作两半,从此一明一暗再无执卷并立的双身影。
  他恨他。
  连带上最初见到晏熔金,因着那副恍如故人重活的面貌与身份,何观芥都不乐意待见他。
  但何观芥在被晏熔金与那人截然不同的作风连连讶异时,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会是他的人呢?他又怎么会愿意提拔你呢?”
  晏熔金起先只是摇头,但隔了些日子,竟有一回同他道:“我心里奇怪,觉得他好事也做坏事也做,或有隐情。”
  何观芥长长叹气,眼中担忧,按上他肩膀企图点醒他:“不要被他骗了,他太擅长装模作样。”
  而当下,这何观芥眼里的单纯孩子和老骗子,正在一处他绝对想不到的地方“狼狈为奸”。
  晏熔金十七岁连中三元被榜下捉婿,自是得见了各色姑娘,但他从没有心绪复杂到现在的地步——
  长眉俊目,直鼻杏口,眼窝深深,笑意深深。平素只觉他面廓英毅,除了长须,才觉鼻下唇颌有几分秀气。
  偏又点腮晕斜红,红绦穿云发,气蓬勃,形雅丽。
  身量高,气华清。招人目光,皆以为不凡。
  的确是会因自成一气引晏熔金青眼的,如若不是那张脸孔同自己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旁有“瞧那对兄妹”的措辞落入耳中,晏熔金别扭地掐了点屈鹤为衣袖:“你胡子呢?”
  屈鹤为心情很好地瞥他一眼:“又不是头一回扮姑娘,自是早拔了——用的,假的。”
  晏熔金勉力将翻起的气压下去,他在书院时,曾生了疹子,才不得不剃须治疗,为此被人嘲是“小晏子”,那时他无数次盼着胡子长出,叫他成为美髯公,一雪前耻!
  然而不想,十二年后的自己非但不护着那点宝贵的胡子,还去扮美娘子了!
  屈鹤为用光秃秃的糖葫芦杆子戳了戳晏熔金的面颊:“谁叫你非跟踪我,知道了又不乐意?”
  晏熔金瞪着那根杆子,原本要谈京观台石车藏米的正事的,如今却一时宕机,只顾同他较劲反驳——“哪里是跟踪?我是你长史,找你不是正当光明的吗?”
  屈鹤为披着柑橘香粉味凑向他:“咦,我还以为,你要跟何观芥跑了呢。”
  晏熔金微微后缩,在他如泥色琥珀般眼瞳的逼视下,歪开了目光。
  他吐出那句话时,很坚决,但出口后又带上了忐忑——
  “我要,对你负责。”
  翘首待着的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一阴,站直了身体若无其事道:“想得美。”
  那串糖葫芦又支上晏熔金面颊——
  “这串儿被你弄脏了,你自己吃,我再去买。”
  晏熔金正有些出神,下意识咬了一口,被酸得猛一激灵怒而抬头时,眼前人已不知所踪。
  他被屈鹤为的女装扮相激得发麻的后脑才镇定下来,记起正事未谈,立刻四处去找他。
  但大巷子人太多,小贩如潮土地里的蘑菇,见局势稍稳,又推着板车、扛着背篓,热热闹闹冒出来了。人流挤塞,都在小贩周围打着涡。
  晏熔金踮着脚艰难挤过去,抬头时瞳孔却陡然一缩——
  只是一个侧脸......
  那只是一角被鬓发遮蔽的面颊。
  但真的,如后羿之箭破开晏熔金的心——
  叫他好像看见了晏采真。
  但晏采真如何会出现在此?出现在离他、离屈鹤为那样近的地方而不相认?
  分明在来井州的车上,屈鹤为直言晏采真早已死去,死在自己遇流匪伏击、来到十二年后的那天。
  应当是看错了吧?但如果是真的......
  一板白气翻到他眼前,将他发丝也濡湿。
  是街旁蒸米糕的老板揭了盖子。
  他眨了眨眼瞥去,却见老板的小儿正“嘎嘣”一声啃去了半只山楂上的糖壳子。
  而那山楂签子正是个人为折断的斜口——同屈鹤为手欠掰完用来戳他的一模一样。
  晏熔金当即上前问道:“你这糖葫芦是哪来的?”
  小儿朝后一缩,晏熔金便与膀大浑圆的孩子爹对上了眼。
  晏熔金弯起个谦和温驯的笑:“老板,请问......”
  然而话没说完,就被打断——老板没好气地瞪眼,冲他赶蚊子似的挥手,训他道“排队去后面!”
  晏熔金将长史腰牌解下,朝他们一亮:“朝廷事务紧急,还请配合。”
  周遭陡然一静,丛丛目光射来,那老板苦着脸道:“大人,您刚才上来就同小儿搭话,我还当是人拐子呢......”
  随即他捅了捅揪着自己后腰衣衫的儿子,催促道:“大人问你话呢,这脏不拉几的山楂又是从哪里捡的?”
  那小儿怯怯指了指对面支出去的一拐小巷。
  晏熔金点了点头,道句“多谢”就要走。
  不料那看热闹的人群挤着不让,方才紧张好奇的目光被一股愤怒和兴奋取代,窃窃语声中,一道嘹亮之声破出,如水入沸油溅起喧哗——
  “看他的腰牌!是狗丞相的人!!”
  “我就说什么朝廷要事要问个小孩抢零嘴吃......”
  “就是他们,让我一连两月都见不到老汉!非折腾人去那么远的地儿运石头,我看啊,根本就没有一点用场!”
  “日子越来越难过了,都是因为他们!”
  ......
  那些家里被征了苦力、承受多年重赋的人一拥而上,拉扯他的头发、外衫、令牌......直到他在茫然过后矮腰钻出,才终于结束那场突兀的殴打。
  他们对屈鹤为的谩骂声声在耳,还扬言要一把火烧了京观台也烧死狗官,将晏熔金的发根扯得如绷紧的琴弦生疼。
  他还从眉骨上摘下一条蚯蚓,丢掉后指尖难以抑制地颤抖。
  他想,是不是自己死了,死在十七岁,就不会有为祸人间的屈鹤为了?
  他既迫切地想调卷宗,问每一个接近过去十二年间屈鹤为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从晏熔金变成了臭名昭著的右相。
  但在目睹身历了百姓的仇恨后,晏熔金心里陡然涌上酸涩的疲惫,有一刻他想就这样算了吧,他管他为什么,反正屈鹤为已经疯了、心坏了臭了。
  而最后,埋进小巷阴翳的晏熔金抠着墙皮,撑起自己。
  想到在京观台米车里发现了官仓的米袋,这些都被证实是莫名消失又出现的灾粮,于是重又投入赈灾之中。
  而山匪抢掠冲毁了多处粥厂与收容所,还等着他去帮忙重建。
  于是晏熔金慢慢往前走,把那些愤怒又无可奈何地情感影子似的甩在身后。
  他右颧骨像擦伤了,火辣辣地;勉力抱着头的手臂也有划痕和淤青,爬过人群时理所当然地挨了踩踏,腿脚也有些抖。衣服也是一片凌乱,犹如大白菜叶子。
  所幸没有真的烂菜叶子扔他,但在羞辱程度上也不差多少了。
  “做官做成这样......”他苦笑,不知在说自己还是屈鹤为,“所以宁死也要做个好官啊......”
  他走着走着,后肩被人拍了一记,他刚想回头道一句“多谢,我无事”,眼前却率先一黑,意识先于身体变重、沉下去。
  混沌中他仿佛透明、身体也不复存在。
  他知道他在春天,但分明枝叶繁盛、花开的不多,满地黄叶,过两日还要降温回冬天。一年三季齐备,但就缺春天。
  那是一种古怪的感觉,他抓不住任何一个锚点,活在一间所有都错位的屋子里。
  耳边沙沙的世界的响声渐趋清晰,他努力跃身抓住它,屋子黑洞洞的门就被扑开。
  晏熔金猛地睁开眼,下一秒却被周身的酸痛捉牢了。
  荒草院,矮茅房,苍白天,满地红。
  十个新拐来的人有男有女,有少无老,全是“好卖的货”,他们的手被同一条粗壮麻绳圈连成一条,互相扯撞着粽子似的从屋里堆到院外。
  可惜这不是端午节,要是屈原来了现年的井州,指不定在跳江前就也被绑了。
  但他在被绑前,定然是毫无防备的,因为只有深陷其中者才知它的猖獗。
  晏熔金打眼一瞧——那寻不来却自发撞来的屈鹤为屈姑娘,也赫然在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