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晏熔金终究还是气不过,眉头与嘴角抻缩,胸膛如潮起伏:“你心黑了,你不肯睁眼看看,险些被你砍去脑袋的车夫,前日里刚病死了妻子,他盲眼的老母接过妻子出摊的物件,摸索着去卖五文一个的包子......”
  “你不知道,地动之后,人的心本就悲苦,还要被你抓来做劳什子没用的苦力!之所以这活儿还不断,不过是官员碍于圣旨,而百姓没有闹起来,是因为何大人贴补了自己的家当将糠米换成了纯米!”
  听到这,屈鹤为笑了:“他换得过来么?”
  也不管晏熔金瞪他,屈鹤为接着恶意揣测道:“这样多人,不见尽头的僵局,他真有那么多钱?不会是贪污了吧——哈,哈哈哈......”
  晏熔金怒得拽下他脱线的袖子,在屈鹤为身形不稳微怔之时,他已肃然紧绷面皮,脱口骂道:“你尸位素餐,在其位只图其私、不谋其职!”
  “你眼里心里空空,无国无民,已为恶臣还挤兑忠臣,瞧见旁人是白的便阴暗地以为,那白不是白,那人不会善!”
  “你忘却根本、忘却来路,忘却家母为供你赶考、自绝于主家门内换取抚恤,忘却小妹曾受权贵逼迫险些被生钉入棺,你不记得写过的策论,不去看折子开头结束的‘诚惶诚恐叩奏’与‘臣谨昧死以闻’,过去你......”
  他喉头有轻微的哽咽,但屈鹤为抬头时他没有在哭,只是眼里有久久暴燃的灰烬,要凭此灼伤他。
  晏熔金轻声转了主体——“我,做的一切,走过的大小路,背过写过的册子,挨过的贫穷与饥饿的鞭笞,爱过和要保护的人,在你身上都像昨日的衣服一样脱尽了!”
  屈鹤为张了张口,显然身居高位这样多年,已没有人敢当面这样尽情地辱骂他,他费了些精力找回声音——
  “我没有更衣。”
  在晏熔金脸变得更黑以前,他倒是问了个和“奸臣”不挂钩的问题。
  “你为什么想保护别人?”
  晏熔金垂首阖眼,风正巧鼓起两只袖子。
  “仅仅是因为一句,一句同我素不相识之人说的,他未来要开一家地道的灌婴米粉。”
  没有人生来就认得旁人、去爱旁人,在那天以前,晏熔金也以为自己是个特别自私、不关心天下的人,但某天有一刻突然懂了正义之子想保护天下人的决心。
  那是在路口闪避马车时,人群错综复杂地川行交错,晏熔金身后突然爆发出一句响亮的“我要开一家正宗的灌婴米粉!!”
  他突然被一个陌生人对未来的期愿击中了,耳边所有人的吵嚷终于由一团乌云露出更近的另一面来——是所有人欢快的交谈。
  连一无所有的晏熔金也想保护他们。
  “最初只是因为一个人——一个陌生人,也正是因为他是陌生人、他一下走过了,转瞬我保护他人的期望潮水般漫开,就到了所有人身上。”
  苍白的天色里,屈鹤为的半张脸融进强烈的日光中,他神情淡淡,像隐去的云。
  晏熔金不知道他有没有记起、比他多隔的十二年允不允许他记起那个片段,也许有,但真的会毫无波澜吗?又因着他无动于衷的神色,有没有似乎也不重要了。
  他听到屈鹤为像是失去了兴趣般赶人:“你不是还要给那个土匪烧纸吗,快走吧。”
  “土匪”是指苍无洁。
  晏熔金自匪口逃生后,向何观芥一干人问遍了苍无洁的下落,最后得知新世教内部分裂,谁放了一把火,烧死许多人。
  何观芥说:“派出去的人都会乔装,虽则认不出你画的这张面孔,但如果真是我的人,现在还未回来,应是已出了意外。”
  晏熔金无法忘却他撂倒自己毒酒的袖子;火中取粟般助自己假死瞒天过海、而后轻描淡写的不居功;还有他在官制的旗花筒滚落后,流露出的一点令晏熔金心安熟悉的坚定与忧愁。
  这样一位踩着“空中细绳”做内应的无名勇夫,应当得到些纸钱供奉的。
  在久久蹲着往火苗里盖纸钱时,被苍无洁包扎过的左手隐隐又有了紧绷感,仿佛他握着自己的手要他接班。
  耳边传来路人的问询:“听说你要给他立碑,名姓怎么写?”
  晏熔金以为是何观芥手下的属官,也没抬头,答道:“他那时化名‘苍无洁’,我想,给他去了‘无’字,单署一个‘洁’。”
  那人笑道:“古有妻子给丈夫起昵称叫‘逸趣郎’,今有小和替我敲定墓前所书为何,不知可是一样的心境呢?”
  他言语轻佻,然而说的大白话落到晏熔金耳边,却叫他一时听不明白了。
  晏熔金蹲着愣愣抬头,被邪风撩倒的火苗蹿上他袖边,满天倾泻的慷慨天光叫他眼前失焦恍如梦中。
  那人背手探身,瞧有趣孩童般俯身向他。
  其眉眼神采依旧浓郁艳丽,此刻正略抬眉头,带着眼睛睁大,更妥帖地接住他目光。
  晏熔金僵在他影子里,忘了言语,直到火舌狡猾地舔上他指尖。
  第9章 第9章 “买你可怜的裤衩子。”……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听见陈长望称呼你‘去非先生’,那是你的真名么?”
  “何大人说,他麾下不曾有你这号人,你又骗了我。”
  “所以,你究竟是什么人,又为何出现在匪寨与京观台,为何送那土匪龙袍?你究竟......是好是坏?”
  晏熔金拽住他一点袖角,猛一站起眼前发花,但仍执拗地盯着他。
  苍无洁神色不变,单挑起眉:“你觉得呢?”
  晏熔金在浓重的硝石气味中打了个喷嚏。
  他说:“陈长望给你送信,你应该是好人。”
  苍无洁惊讶道:“就因为这个?”
  晏熔金答:“我猜的。我们相识这样短,你就当我是以貌取人——”
  “你是个独身的谋士吧?”
  他还记着陈长望劝他“出山”的言辞。
  眼前人衣袍蹚过火盆,踩灭明火,歪过脑袋搭上他肩膀:“既然你猜中了,我就同你掰扯掰扯。”
  “而今圣听不明、内忧外患,你以为当如何解决?”
  话题急转,晏熔金也适应迅速:“先看如今的井州,有地动与流匪之扰。”
  “官吏盘剥上头的赈灾粮,那便派钦差督查赈灾,严惩贪官。”
  “百姓受地动殃及,那便增设粥厂、安抚流民。”
  “流匪劫掠官粮、骚扰百姓,罪大恶极、冥顽不化,自然是杀无赦,绝后患!”
  苍无洁笑了。
  “前两条很好,只是第一条你没权,第二条你没钱。”
  肩上大半具身体的重量压得晏熔金东倒西歪,他手挥出去挣扎两圈,终于扒住了墙:“但何大人有权,他也是刚正好官,可以上书彻查贪官!”
  苍无洁“哈哈”一笑:“你们且试试看——朝廷上那帮人互相勾结,不会听的。”
  晏熔金不知如今朝堂势力,难与他争辩,便干脆往下道:“你说的第二条,虽则井州官库紧张,但粥厂也设开了,能撑一日是一日,总归是好的。”
  苍无洁反问他:“能撑到几时?”
  晏熔金甩开他勾肩搭背的臂膀,被他步步紧逼也逼出了两分火气,当即冷了声音:“撑不下去就不做了吗?饿死在今天的人就不救了吗?没钱,眼前的苦难就不看了吗?”
  “是我发了痴,妄想同你这说不通话的多嘴,误了我去粥厂的时间......”
  “苍无洁,我告诉你,就是我底裤都当出去了!我也不会瞻前顾后放手不管!”
  然而他巴掌似的抽过苍无洁腕间的袖子被捉住了。
  那人迅雷不及掩耳地往他手心塞了一沓庄票,垂着眸隐有笑意。
  晏熔金瞥了一眼,惊得把东西塞回去!
  “你干什么?”
  那人额发飘动,其下粼粼的琥珀色眼睛盛满阳光,少见的专注认真却是为了调戏他——
  “买你可怜的裤衩子。”
  晏熔金登时脑袋里一轰,但很快又强压下羞臊,仔细瞧了他的神情,仿佛确信了冲裤衩来不是这副正直神情,终于定下些心来。
  他鼓了鼓腮帮子,伸出手轻轻捏回那叠庄票,轻轻抚了抚,抬头正色道:“我替井州二十万百姓,谢谢你,苍无洁。”
  晏熔金向他作揖,一弯到底,良久未起:“对不住,先前我言语过激,是我之过。”
  “先生大义。”
  日光将他鸦青领襟固定的浅衫照得大亮,几乎白如宣纸,但却因无处遁形的浮尘,叫他的面孔呈现出大地般的质感。
  何处阴影承沟壑起转,何处薄红有忧思苦恼在,过往被看作戏子矫饰之处,当下却都似藏了深意。
  苍无洁没有反驳,只是咂摸着评价:“听上去很冠冕堂皇。”
  后半句“但我真只是想救你的底裤”被他咽了下去,他有时乐意逗晏熔金挨他的瞪,但显然这一遭他不是为此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