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苍无洁拾起传信儿的旗花筒,塞进袖袋勒了勒,面上有些发臊:“够了,闭嘴,快滚,不关你的事!”
  晏熔金不依不饶地盯着他脸和脖子交界的地方,试图找到些易容的端倪:“你就不好奇,我怎么确定你是屈鹤为的人么?”
  苍无洁正想一手刀给他砍晕扔出去,闻言捺不住好奇多嘴顺着他问:“为什么?”
  灰头土脸的晏熔金得意地笑了。
  “骗你的,因为我只认识屈鹤为,诈你的。”
  “......”
  苍无洁冷笑:“嗬嗬,可惜你猜错了,我是原大饶府知州、现井州副官何观芥的下属。”
  晏熔金皱眉:“这谁?”
  “和屈鹤为势不两立的清官。也是他曾经的学生。”
  晏熔金踹了脚浮土,留下半只坑坑洼洼的鞋印,心道:这人又骗他,要真是屈鹤为死对头的下属——其一,被委以重任了定会好好隐藏,怎会轻易向不清底细之人自爆身份;第二,在得知自己与奸相一伙后,怎会仍放跑自己?
  他懒得再费嘴皮子挖出一箩筐接一箩筐谎话,干脆挺直腰背直视他:“好吧,这位清官手底下的小大人,能否大发善心为我指明方向呢,我可不想被抓回去再把你供出来。”
  这趟被抓进匪窝,连晏熔金都发现自己变了不少,会栽赃陈惊生、威胁眼前人了。
  也会狐假虎威了——
  只是不知,那只“虎”如今在做什么......
  苍无洁无奈丢下锄头,刚要劳驾双腿跑一趟,带本就在寨子外头的晏熔金找到官道、免得他又闷头自投罗网去,就听见一股疾劲的风自头顶冲来!
  他朝后疾退,再抬头时伴随“嗵!”的一声撞响,满地飞土溅上他面门衣摆。
  苍无洁心内长叹:易容不易,他又得找个角落撅着,把自己画回命比气短花哨戏子的模样了。
  撞出坑来的罪魁正是个白黄粗布交叠成领的少年,高扎的马尾像天空垂下的柳枝,嘴角咬着的长草叶不知是老早耍帅叼上的、还是摔进土里的意外收获。
  少年瘸了两步,才正常走路,风火轮似的将掉下的草帽朝背后一甩,略俯身向前,兴高采烈地打量苍无洁——
  “去非先生!师父托我问候您老人家——”
  他长至耳垂的额发扑棱扑棱抖着,像被孩童扑着的春花。
  苍无洁错开半步,歪头去瞧他身后被压进土里咳嗽挣扎的晏熔金。
  哈,真是倒霉的无妄之灾。
  晏熔金呸呸呸掉嘴里的土,垂敛的眼皮蓦然撑大了,眼黑露得多了而眼白更多:“是你——小道士——陈长望?”
  第7章 第7章 “这灯笼杆子轻,大人不要怕累……
  这是晏熔金第三次见到陈长望。
  第一次,陈长望射来一封信,诅咒他死在流匪刀下。准了。
  第二次,这道人于相府内飞檐走壁,声称有收信人在此。其行踪诡谲,叫晏熔金简直疑心死鹰是他干的。
  第三次,就是当下,乱世荒山上。
  晏熔金打心底觉得他不是好人,和只乌鸦似的报丧,灾难隐秘的触角与他的足尖如影同行。
  此刻他瞧着陈长望将一支卷轴塞给苍无洁,兜不住满腹疑云:“这是什么?”
  苍无洁颔首谢过,也顾不得避开晏熔金凑过来的头,就地展开——
  锦缎上嵌着两副描图,一幅为流民生啖幼童图,另一幅为匪寨私铸龙袍图。
  苍无洁细细瞧了那黄袍的四趾龙爪图,随即将画卷起,塞入袖袋。
  “分愁,多谢你。”
  陈长望奇道:“你如何知道我小字——我师父连这都告诉你了?”
  苍无洁细细瞧过他杂乱的碎发和清白微鼓的面颊,摸了摸他的头,笑了起来:“是,他很想你,我们都很想你。”
  晏熔金终于发现哪里不对,眼前的陈长望太年轻了。
  这太奇怪了。
  相隔十二年的两次会面他容颜不改,同一个月内的陈长望却陡然变得稚嫩年少。
  就仿佛......陈长望的时间与世界不同步一样。
  还是说——
  “你,是陈长望吗?”
  晏熔金往他二人中间走,每走一步,土就从衣服的褶皱里簌簌落下来,像老雕像活了掉渣。
  可直到晏熔金直直对上陈长望的眼睛,他也没有作答。
  他反而熟视无睹地朝苍无洁拱手告辞,留下一句:“师父说,要是您愿意换个身份出山,您的命格会改。”
  说完,陈长望转身便走,要不是他在晏熔金面前顿了一下,晏熔金还真当他看不见自己了。
  晏熔金一时气不过,刚想追两步问清楚,就被苍无洁握住了小臂——
  “他不能和你说话。”
  晏熔金懵道:“什么?为什么?”
  “他师父说的,任天地万物随性发展,人也在其中,不过度窥探、不干扰改变。”
  “他师父到底是谁?”
  在晏熔金的刨根问底之下,苍无洁真是烦炸了,他隔着袖子捏紧画卷,飞起一脚把晏熔金踹去背着太阳的方向:“别烦我,你既知道我是官身,有要紧事办,就自己把自己团吧团吧滚远了!”
  晏熔金又摔进土堆里,他几乎怕再铲一次此处,要将那具他的假尸身铲露面了。
  刚抬头有未尽之语没说,一块银扁色的物什就朝他飞过来。
  他忙乱接住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察觉苍无洁的身形有了些变化,似乎更宽广了些,而那糊成一团的粉墨膏脂也被晒化了些,露出底下真面目的一角。
  晏熔金还想再看,苍无洁却已转过身去,同他分道扬镳,只朝他撂下一句“罗盘总会看吧?朝西边去。”
  而落在原地的晏熔金欲哭无泪——
  天杀的!这不知是哪版罗盘,没写东南西北,写的十二生肖,外圈尽是鬼画符,谁知道哪是西?
  满山树木纵横,枯而不死,雾霭中静立,于头顶会拢,举头见天网。
  叫人想起宗教中的“诧寂”之风,简陋之貌,但因树洞中的黢黑岁月,勾出人心底的震撼与畏惧之感。
  晏熔金闭眼选了个罗盘的格子,一味朝那方向去。
  眼前林木渐疏,似是赌对的模样,然而下一刻枯叶碎裂之声自前传来!
  一只宽大提灯被风前后摆弄,像极了被打断的小臂不自主晃荡。
  而挑着它的长直木杆一动不动,晏熔金正汗毛倒立、转身欲走,却见那提杆后的主人已先从树后走出。
  那几步瘦叶的尸体裂开崩碎。
  来人左手捻花,蜷指凑于唇边,看他时黑洞洞的瞳仁先上抬,眉毛扬得慢半拍,仿佛诉说着后知后觉的惊奇——
  “晏大人,你怎么......跑了?”
  似笑非笑,天真执拗的神态却触目惊心。
  晏熔金心中骇然,头面不由微微后仰:“我......回去告诉丞相,为你请功。”
  来人正是在鸿门宴上拦下酒奴的圣主弟弟,冬知雪。
  “你怕我?”冬知雪提灯向他走来,停在他足尖半步的位置,“你觉得我也是豺狼虎豹、同他们虎狼一窝么?”
  “你认为我会抓你回去,或者认为我是个神志失常的疯子么?”
  晏熔金避着戳到他胯侧的灯笼,诚恳道:“我同你接触甚少,并不知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况且,我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冬知雪目光垂落到手中灯笼上,顾自道:“其实世道如此,被官府、土匪、天灾几面夹击,不疯的人才不正常吧?”
  他将灯笼递给晏熔金,突兀说起他的少时——
  “我十一岁时没了家,血流淌过我的脚边——它们像蛇一样,轨迹太清晰、太清晰,我藏在水缸中,脚底被烫得难以忍受......”
  这么多年,他常在梦中流泪,又被血似的泪痕烫醒。
  “后来有个老秀才把我抱了出去,养了我十七年。”
  “我没用,死读书,和老头一起代笔家书糊口。老头五十岁那年,又去考举人,没中,但是县令的儿子中了,传颂的文章和老头写的一字不差。”
  “老头去讨说法,第二天清晨就被发现撞死在黑巷子......我没用。”
  “后来我被吴定风找到,发现、哈、发现他成了土匪,成了杀死我们满门的土匪!”
  晏熔金捏着灯笼杆,他担心地盯着冬知雪,也不敢冒然开口刺激他。
  冬知雪吐尽了话,朝旁让开一步,说:“山上天黑得快,大人提稳了灯笼。这杆子轻,大人不要怕累。”
  晏熔金本该提脚就走,但因着读书人的同病相怜,他抿唇,还是多问他一句:“你同我说这些,是想要我做什么吗?”
  山风吹乱他额发,但他的面孔与眼神都不曾动摇,晏熔金得不到回答走出十数步了,他还留在原地。
  最后喃喃道:“大人,您当心着那提杆,你我前头的路,都要看缘分......只是都忒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