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但也有可能,是被相隔着一个房间的声音惊醒的。
  那年轻人拍响了门:“我说,你之前喊着要试药,头也不回地走了,病好了也不来给我们报平安,现在回来了怎么还厚此薄彼呢?”
  杜长无语地起身,绕了过去:“我是没缺胳膊少腿地回来,但也没因痊愈多长出两只手来,我看你肯定能活,哪有那么着急!你等着……”
  他一抬眼,就撞上了对方关切的目光,顿时将那大嗓门都收起来了不少,“我现在就去拿你的药。”
  可他这前去取药的一个回头,便忽然瞧见,陛下不知何时已随同两位神医出现在了此地。或许还已来了不短的时间,只是他先前忙于送药,没能发觉他的出现……
  “陛下……”
  “愣着做什么,去取药吧。”
  这只是六疾馆中的一隅,却好像照见的,是整座医馆,也是整个河内河东的缩影。
  在那年轻人的病房前,恰好有一角的日光,不知是从何处落下的种子,在几日前的雨水中吸饱了水分,在汤药飘起的热力,在春日过境的暖风中催生出了新芽,探出了一点绿意。
  这一点绿色在周遭依旧灰暗的土地上,显得异常的鲜明,也让此刻虽不是人人都如杜长一般走出了“囚笼”,虽细细听去,还能听到病患沉重的呻吟,但已让这春日光景愈发清晰地掀开了一角,也将刘秉脸上的阴霾紧绷情绪,缓缓地掀开了翻页的一角。
  春风忽至啊。
  却不是真有春风吹在了杜长的脸上,而是他抬眼,就看到了一双温和的眼睛,正如春风吹拂众生,倒映着馆中萌生的生机与希望。
  也让他忽然又一次想到了张燕的话……
  “陛下派出了刘景升出使冀州,铲除了韩馥这个叛逆,虽此刻正在兢兢业业平复疫病灾情,但眼见就是要将冀州彻底收回洛阳治下。我且问你,管亥、张饶那一路的黄巾军多达数万之众,活跃于青冀之间,我管是不管?”
  这不是一句随便问出的话。那些仍未得到归属,流窜于两州,甚至是流窜在青冀徐兖四州的黄巾,是否终于等到了出路,应当安定下来了?
  他们这些因为怀念大贤良师,因为憎恶朝廷权贵,因为想要争一个性命由己的人,是否终于等到了自己的明君?
  一个从河东河内的百姓中走出,也没忘记自己誓言的领袖。
  ……
  他喉咙间一阵哽噎,忽然又喊出了一声“陛下”。
  第84章 (评论加更)
  这一声“陛下”,远不只是一句简单的称呼而已,也代表着,又一个曾经举起武器抗争,并不麻木的人,看到了百姓求生的希望,对这位上位者表达了最真切的认可。
  就是——
  ……
  “我觉得你不应该叫杜长,应该叫肚肠。”
  张燕绕着杜长走了两圈,用着不知道是否该说是玩味的语气感慨,“怎么就你能前几日还在嘴硬,现在一声陛下,说得这么百转千回呢?”
  杜长:“……你自己想那么多做甚。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我又不是不记恩的人,这话我跟你说过。”
  “算了,我懒得跟你多说了,我还有要事待办呢?你不是也有事要做吗?”
  这下沉默的,换成张燕了。
  他脚下仿佛生了钉子,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杜长扬长而去。
  其实他没看错,当那句“陛下”出口的时候,陛下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眼中情绪翻涌。
  一如先前当他举火而焚之时,卫觊说出那句“天子领路”,有着鲜明的闪光跳动而过。
  这是一句对陛下这样的上位者来说,也想要得到的回应,一句证明他此行不虚的答复啊。
  那他又何必因为先前的立场矛盾,和杜长计较呢?
  何况,他现在也确有要事待办。
  杜长自觉自己是刚从疫病中康复,没那么容易再中一次招,自告奋勇地领了分发药物的重任,而他张燕,作为陛下最为倚重的元从,既要继续在两郡巡视、查漏补缺,还要监督杏林碑的打造。
  那杏林碑,正坐落于那焚火烧灰的墓葬之上,也是陛下许诺给那些百姓的纪念碑铭。
  大书法家蔡邕乃是本朝书写墓志铭的好手,便如已故的太傅胡广、太尉桥玄,士人代表郭林宗等,都是由他撰写的墓志铭。
  可惜他为董卓所劫掳,此刻身在长安,陛下便顺理成章地将这杏林碑交由蔡昭姬来写,由卫觊成书,再交由雕刻的工匠,刻录在张燕着人打磨的石碑之上。
  当这石碑被拖运至墓葬跟前的时候,本只是在病房前横生一枝的绿意,已吹散在了春风当中。
  汾河自北方化冻,奔流的水波至侯马曲折向西,途经稷山,滚入黄河之中,另一条自中条山源起的涑水也蜿蜒而过,至永济入河。
  两条河流途经之地,也就是河东夹在煤山与盐田之间,那片最为肥沃的土地。
  而在河内,耕田沿大河,自西南向东北延伸,若自那横跨大河的河桥起点向冀州策马而行,便能见沿河的阡陌纵横。
  扛着锄头铁铲的百姓,有自杏林碑前走过,见得其上最为醒目“仰观宇宙之大,俯听草木有声”十二字,只短暂地停留,便已向远处走去。
  无论能否看懂,生活总是得继续的。
  春日已至,刚刚康复的、侥幸未病的百姓或是穿渠引汾,或是躬耕劳作,正为今年的生计而劳碌。
  而那些不幸病亡的,便如这碑铭正面的十二个字一般,仿佛仍旧留在此间的土地上,只是得了闲暇仰观天地,俯瞰草木。
  刘秉在墓碑前止步,伸手撷下了碑铭上一片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飞花。
  那一把烈火烧去了此地的枯草,却有人将草籽播撒于填土之上,在此刻冒出了一片新绿,更应了那抬眼所见的“草木有声”。
  这离经叛道的火葬,其中纷纷扰扰的议论,也终于被吹散在了春风之中。
  “洛阳的情况如何了?”
  刘秉的忽然出声,打断了身后曹昂的沉思。
  他猛地抄起衣袖,抹了抹眼下,开口答道:“月前,我父……曹校尉与徐荣交战数次,各有伤亡,可惜没能夺回函谷关。但自守关士卒表现,董卓似有弃函谷关,缩短粮道的打算。”
  “曹孟德的判断?”
  “是!”曹昂回答得笃定。
  刘秉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董卓身在长安,距离洛阳八百里,若要供应函谷关守军的军粮,便需将关中储备的粮草,经由崤函道送至函谷关,沿途数百里的损耗极为惊人。就算是从华阴、弘农等地出发,抵达函谷关,依然距离不短。
  若是刘秉为收拾洛阳的残局忙得周转不开,或许徐荣还没这样处境艰难。
  偏偏他手下人才济济,既能分出一路攻占荆州,又能有曹操补上了西面的防线,屡次袭扰函谷关,绝不让徐荣有喘息的机会。
  董卓要养着那一干朝臣,还有一众胃口不小的西凉军,除非天降横财,否则如何能让粮草源源不断地从关中流向函谷关?
  向后收缩阵线,将关卡放在华阴等地,或许才是更明智的决定。
  但要说董卓会在荆州落败,函谷关撤兵后就偃旗息鼓?刘秉又直觉不信!
  一个曾经进驻洛阳,距离权倾天下只有一步之遥的人,怎么会轻易地认输呢?
  更何况,今日的局面下,洛阳与长安各有一个皇帝!谁退了,谁就是将指挥其余各州的权力拱手让人!
  刘秉喃喃:“如今河东河内的局势日趋稳定,或许我也该早日回到洛阳了。”
  这里正值春耕,洛阳也正是修渠耕田之时。田多了,人多了,总是容易闹矛盾的,就算上面没了那些占据肥田的贵族,也是一样的。光靠着荀攸荀彧贾诩司马朗这些文官,还远远不够处理那些琐碎的事务。
  是时候再看看,先前响应招贤令而来的人才中,还有没有能挑出来的顶梁柱了。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郭嘉和荀彧都提到过,冀州的前骑都尉沮授此刻仍在洛阳,为面圣而筹备……
  他该去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再就是与他的一众谋士商议一番,董卓这家伙会自何处图谋反击。
  是参与荆州战局,还是在函谷关奋力一击,又或者……
  ……
  “父亲!长安的来信!”
  一名身披银铠的少年人抱着头盔,冲入了屋来。
  因祖母与母亲俱是羌女,这少年非只身量高挑,眉眼也比中原人深刻,此刻报信而来,面色肃然,眉头微蹙,还显出几分不容亲近的野性。
  倒是被他称为父亲的那人,虽是身长八尺,面鼻雄异,却因平日里为人宽厚温和,乍看起来不似一位武将,而更似一位忠厚的边境文臣。
  马腾伸手,自马超的手中接过了这封“长安的来信”。
  顺口问道:“董太尉的使者被你拦在外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