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因为他已经习惯了的九年义务教育,可这样的概念,在这个时代,简直像是天方夜谭。
  就像此刻,张燕一边被人说动要习字,却还完全不明白,识字对他来说到底代表着什么。
  他只是没来由的,因为陛下眼中表露出的失望一愣。
  “陛下,我……”
  “你跟我来。”刘秉起身,示意张燕跟上来。
  此刻正值日暮,军中士卒都已陆续归营,也就有不少人都瞧见了,张将军低垂着脑袋,像只鹌鹑一般跟在陛下的后面,仿佛是遭到了什么训斥。
  众士卒纷纷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这是怎么了?”
  “张将军最近应该没犯什么错吧。”
  “他又去抢富户了?这洛阳也没剩……”
  说话的人立刻挨了一下瞪眼。“瞎说什么呢!少在这里胡言乱语。”
  孙轻把人往边一推,快步向着陛下和张燕的方向追去,就见二人停在了那块沙盘面前。
  刘秉将手一伸:“笔呢?”
  “去取陛下——”
  “取你的笔来。”
  张燕从一旁取来了一根一头削尖的树枝,递到了刘秉的手中。见陛下望着沙盘中并未抹去的字迹怔怔出神了一阵,他也未敢打扰。忽听陛下又叹了一口气,半弓下了身子,在沙盘上快速落笔。
  “我希望你们识字启蒙,是希望你们知汉字,识道义,明礼教,不是只想让你们知道敌人的名字怎么写。若是这道理并不好懂的话,那么换一种方式。”
  刘秉回头,看向了张燕:“你还记得,朕误被你们所抓后的第二日,你上来便说起的话吗?”
  说起的话?
  张燕自觉自己没有那么好的记性,努力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我向陛下介绍自己的身份?说是迫于河北天灾人祸,无法活命,于是响应大贤良师的号召起兵……”
  他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甚至有些许尴尬。
  这话吧,和一个当时还没确定身份是皇帝的人讲起,还算正常,是要看看对方的表现来做个判断。在陛下面前又提一次反贼的身份,未免有些尴尬了。
  偏偏陛下一点没觉得此问有什么问题,还紧追着问出了第二个问题:“何为人祸?”
  张燕咬了咬牙,想到陛下先前所做的种种,明知这话说来悖逆,终究还是说出了口:“黄巾起事前,正值先帝在位期间的第四次大疫,朝廷……朝廷却在几年前的那次大疫开始,就再无赈灾施药之举,只能靠着大贤良师的符水医病,但就算如此,还是死了好多人。”
  朝廷不仅无为,竟还加征田税,卖官鬻爵,极尽敛财之举,他们凭什么不能在张角的带领下揭竿而起呢!
  “所以这就是你的怒火!”刘秉手中的“笔”指向了沙盘上的那个字,正是一个“火”字。
  “人为何要习字学文,就是当声音无法让更多人听见的时候,起码还能让它用另一种方式抒发出来,甚至是保留下来。”
  “你们先学董卓二字,意图让人人知道他是个恶徒,是因他纵火洛阳,累得百姓嚎啕流离,是不是也是类似的道理?”
  张燕点了一下头。
  这“火”字,可能还是广宗覆灭之时的火,是他们抵达洛阳之时被董卓留在此地的烧天烈火。
  比起“董卓”二字,他好像确实更容易记住这个字的写法。虽然这个字他之前就认识,但在陛下的这番话中,他已隐隐约约地想到了什么。
  又见刘秉往火字边上加了一个字。
  加的,是一个“禾”字。
  这是一个……
  “秋,古字为龝,又从火旁,为了便于使用,就去掉了这个龟字,只剩下了禾苗在秋阳中枯萎的秋。字形演绎历年常有。你觉得字形繁琐,不易记忆,其实那些早早识字的人也觉得,得让这些字由繁变简,变成直抒胸臆的媒介!”
  刘秉话说得振振有词,却在心中倍感庆幸,他在河东时借着太守府和卫觊的门路找了些书,其中就包括成书于七十年前的《说文解字》。又因宫变在秋日发生,专门找过这个字,记住了这一段演变,也成功地让张燕再度一愣。
  “字是人的心声,字形可由人而改,那又怎能只用它们来记住区区一个董卓?招贤令上,朕都懒得去细数董卓的过错,因为自朕到河东以来所见,都在告诉我,这天下不是少一个董卓就能转危为安的。”
  “好,你要用记住敌人的方式来识字是不是,那就记住这些——”
  刘秉头一次觉得,自己这皇帝当得像老师。
  他一手抓住了张燕的衣领,将他拽到了那沙盘的面前,一手握住那根树枝,点在了那个秋字上。
  “秋日要有收成,便必须希冀于春夏无有大旱,或者将其规避过去。上有烈日,下为干土,这就是旱。”
  “土地板结,虫卵蛰伏,一到次年就成了蝗灾。虫灾之首,故而为蝗。”
  “旱蝗之后常有大疫,疫,民皆疾也!”
  这接连排出的三个字,随同那个秋字一并呈现在张燕的面前,也让他此刻虽是沉默不言,心中却好像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在这一个个字的字形字意呈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闭上眼睛,这几个字好像还是跳动在他的眼前,因为这每一个字都是他迫切想要记住,想要记恨,也想要再不出现的东西。
  刘秉缓缓地松开了他的衣领,将那根树枝举起在了他的面前:“现在知道为何要让你们习字了吗?你写出这些来骂,都比骂董卓要好。”
  “是……如陛下说,文字为表露心声的媒介。”
  张燕抬手,接过了眼前的这根树枝,忽然觉得,自己想知道如何写的字,其实还有很多很多。
  这个表达心声的方法,在此前其实完全与他无关,或者说,根本不是他能接触到的东西。
  但现在,作为陛下重回皇位的元从,陛下已慷慨地将识字的门路摆在了他的面前,他又怎能只囫囵执行着这命令,以为自己已在“努力”了呢?
  真正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字如何去写,如何去用,将其牢牢记住,才叫当真没有辜负陛下的期望!
  那也难怪,刚才陛下看到人人在写董卓的时候这么生气!他生气自己的良苦用心,落到张燕他们的面前,竟然只剩下了一种徒有形式的东西。
  幸好,陛下生气归生气,还没忘记点拨于他,让他有所醒悟!
  果然他才是陛下最器重的将领!
  张燕心神振奋,决定明日开始就按照陛下说的方式认字,迟早要让陛下发出一句“非复黑山飞燕”的感慨,结果这一回神来到了眼前,顿时大惊,怒道:“你要干什么!”
  陛下已在说完了话后走开了,估计也知道让张燕识字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确定将道理说明白后,便不想在人堆里当猴了,更怕再说下去,以他的下意识反应,会把简体字拿出来用。
  张燕却是因为走神,还站在原地,站在那沙盘跟前,然后看到,孙轻正在指挥着人把这沙盘抬走。此举顿时让他火冒三丈。
  没瞧见这是陛下指点他识字的东西吗?
  孙轻动作一顿,又疑惑地对上了张燕怒气冲冲的目光:“张将军啊,这是圣谕,难道不应该全营传阅,告知下去吗?要早知道学字是为的这个,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我早比……”
  他刚想说大话,诸如比荀攸更有文化,但想想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又连忙改口道:“早比徐晃认识的字多了!”
  张燕额角一跳:“那你也得先如徐晃一般有个表字,再说认字多少的问题。把东西给我放下!”
  全营传阅其他的东西也就算了,传阅的是这沙盘上的字,谁知道哪个手脚没点轻重的人就会把它毁了,那还如何让他时时警醒,记住陛下的劝学之言?
  但对于又多了一个夸耀陛下由头的孙轻来说,张燕此举简直不可理喻。
  他嘿嘿一笑:“你不知道吗,我早就有表字了。陛下希望我办事稳重,取了表字可以和名字意思相反的用法,叫做元重。”
  张燕:“……”
  在片刻的愣神后,张燕勃然大怒:“你会写吗你,就找陛下讨要赐字!”
  “……”
  ……
  刘秉听着后方的嘈杂声,向荀攸颇为无奈地感慨:“看来,要靠着让他们粗通文墨以定军风,还需要些时日。似张将军这样的情况,虽靠着直觉一路壮大至今,但真到与关中对峙的前线上,还是需有人为他出谋划策才好。”
  反正他不会打仗,他就不乱出馊主意了。但瞧着张燕这么不稳重的样子,他也很是发愁。
  荀攸的神情有些复杂,不知该不该说,陛下方才的劝学,实是他平生所见之最,便是真如孙轻想做的那样,令军中人人知晓,也并无不可。
  但还没等他将话出口,就听到陛下目露希冀地问道:“公达,你说那招贤令和你的亲笔信,能为洛阳带来多少人才?这其中又有几位能在黑山军中献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