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今日誓师明志,他日——必灭董卓!
  ……
  “陛下……该回野王了。”
  见士卒陆续归队,预备动身折返,向三里外的营地迁移,张燕驻足于河边一阵,看到铜盆之中的冥纸已将燃尽,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来提醒。
  可这一靠近他便瞧见,在昏暗的光线里,那张方才英姿勃发、令人敬仰的面容上,竟被江里迸出的月光,投射出了两道泪痕。
  只是落泪无声,才并未被撤离的士卒看到。
  “您——”
  “无事。”刘秉草草抹去了眼泪,“有些想家了。”
  张燕顿时恍然。
  对这位陛下来说,除了早年间为了求个活命的好兆头,被寄养在外,几乎从未离开过皇宫,可如今因董卓缘故,“家”已变成了一个不再归属于他的地方,也是一个回不去的危险之地。
  他先前祭祀太后所说,也只道“不失汉民气节”,是以帝王身份对太后的赞誉,而非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思念。
  这桩桩件件凑在一起,在人前还能保持住帝王之相,人后又怎能不为之再痛哭一场。
  毕竟,还是个年不满二十的孩子啊。
  张燕欲语先迟,还是刘秉先抢了白:“行了,回去吧。有些事,就不必对外说了。”
  “是。”
  刘秉又哪能和他说,自己这“想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也幸好,这汉代的水酒才不过三五度光景,喝上两杯也醉不了人,不会让他将什么不该说的话说出来。
  “你愣着做什么?”刘秉回头,见张燕没随他挪动脚步,而是仍停在原地,有一瞬怔愣出神地望着最后一点火光。
  张燕抬眸:“臣在想,臣如今,能不能当得起陛下一句心腹之称。”
  刘秉的声音在渐起的夜风中,听来有些缥缈:“那就要看,张将军敢不敢认一句忠臣,而非如当日一般避重就轻了。”
  江边风紧,余灰尽散。
  ……
  倒是那洛阳城中的奉常亭内。
  一跳火星猛地被风卷起。
  刘协轻嘶了一声,被带刺的纸灰一烫,口中的祭词有短暂的停顿。
  也借着这刹那间,他又向着后方同着孝服的官员看了一眼。
  夜色已笼罩了此地,昏昏灯火里看不清众人的面目,只勾勒出一个个高矮胖瘦的剪影,像是迫近的鬼魅,让人无端有些害怕。
  但他又觉自己该当口条清晰地念下去。
  汉室何曾有过这样可悲的时候。
  董卓不在此地,却让人限制了祭祀的时间。
  原本这洛阳内城就无寻常百姓往来,入夜更显寂静,仿佛在此地不是由新君表达对先太后的哀思,而是在夜里点一把火驱邪。
  秋日的寒意也如跗骨之蛆,攀上了双腿。
  曹操忍不住挪动了两步,面上却仍是端正,让人瞧不出多少端倪来。
  去岁,先帝成立西园八校,意图分薄何进大将军手中的兵权,他一个有些宦官门路的被塞了进去,做了典军校尉。
  可等董卓一到,别说西园八校了,北军五校都落到了对方手里,属实有些难捱。
  但还没等他多想下去,忽然撞上了人,连忙退了回来。
  曹操转头,就见趁着众人都在望向刘协各有唏嘘的时候,有一道身影悄悄摸摸地挪到了他的旁边,与他身旁的人换了个位置。
  曹操一惊:“司马建公这是作甚?”
  司马防以气声说道:“来找你曹孟德说上几句话,无妨吧?”
  曹操:“……我若说有碍,岂不是辜负了司马建公当年对我的举荐之恩。”
  司马防端正地站定,与曹操并肩。
  曹操目光下移,无语地看到这位长辈的膝弯微微一低,仿佛他这样把脑袋高度再往下调些,能让此刻的谈话更不易被外人听到。
  “您有什么话就说吧。”
  司马防道:“我听说,五年前王芬联合许攸、周旌等人谋逆,想要废黜,或者说是刺杀先帝,改立合肥侯的时候,因为许攸和你的交情,还找上过你,被你给拒绝了。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曹操愣了一下,答道:“我和许子远说,从古到今,废立皇帝都是天下间的不祥之事,就算真的要做,也是如同伊尹、霍光一般,衡量轻重、计算成败,怀着忠心,手握宰相大权,得到朝臣认可之后才做的。不能只看到他们做成了这件事,乍看起来好像还挺容易,就真觉得此事好办,该当效仿。”
  司马防点了点头:“那你现在的想法,有没有改变?”
  曹操凝眸沉思,被视线中猝然擦亮的火光搅碎了目光中的平静,“……或许没有。”
  他现在还是这么想。
  董卓提出废立天子的时候,就是把自己比成霍光。
  可姑且不谈他有没有霍光这样的辅政大权,只说他的行事作风,都谈不上和霍光有半分相似。
  他连田延年都不如!
  所以他仍不觉得董卓废刘辩而取刘协,用这个看似在挑选一位明君的方式立威,是一件壮举!
  他声音虽轻,司马防却听得出来,这句话中是怎样的坚决态度。
  他心头一喜,再度问道:“也就是说,倘若弘农王有机会重回圣人宝座,你还会支持于他?当然,如果他能胆子再大一些就更好了。”
  曹操狐疑地往司马防的脸上瞥了一眼,不知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个已退到闲职韬光养晦的人,居然也能问出这样激进的一句话。
  再想到他之前拦阻卢植的行动,曹操更觉,有点看不透司马防此人了。
  以前也没见他这么忠君爱国啊。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的话,你有意离京之时,我一定助你一臂之力。”
  曹操眉头一拧:“司马公,此话慎言!董司空近来还令人寻我,看我曹操是个人才,打算封我为骁骑校尉。升官发财的前程就摆在这里了,我离开作甚!”
  司马防连忙按住了曹操险些拔高的音量,连连点头:“好好好,我知道了,我就是同你说这一句,没别的意思。”
  曹操说什么董卓看他是个人才,这话还真不能算夸大。
  他也看曹操是个人才啊。
  司马朗和司马懿年轻,和那黑山军合作,勉强打了些胜仗,但谁知道黑山贼会不会突然又不想和他们配合了,还是该当另寻一路助力才好。
  他在洛阳挑挑拣拣,就觉曹操合适。
  过来重新混个善缘。
  既然话已传到,为免令人生疑,他就先退回去了。
  司马防一步步地挪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仗着众多官员站在夜幕的阴影里,竟未被多少人察觉到这趟往复。
  今日此地的主角刘协,也已说到了最后一句。
  “……去彼昭昭,就冥冥兮——呜呼哀哉!”
  群臣闻言,纷纷掩袖痛哭,唉声不断。
  随后就见天子被几名禁卫扶上了辇车,折返宫中。他们这些朝臣也各自散去。
  一时之间,在夜色里只听得见匆匆的脚步声。
  这套祭祀的流程就已走完了。
  但谁也没想到,刘协从董卓这里争取来的小小退让,也只持续了这一晚而已。
  次日的朝会之上,便有一封令群臣再度为之震惊的旨意宣读了出来。
  董卓由司空改任太尉,决断天下军事大权,兼领前将军之职。
  加节传,赐虎贲,赐斧钺,可剑履上朝,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加封郿侯,为关内侯之最。
  他退一步,往前却何止走了十步!
  “诸位这是什么表情?”董卓虎步逡巡,将朝臣的面面相觑收入眼底,心中冷笑连连。
  他扬起大袖,坦荡宣告:“列位大可放心,我董卓虽然出身西凉,但也不是个只知磨刀的武夫,所谓礼贤下士,解除党锢,该做的我一件都不会少做!”
  不就是拿到了好处之后,配合那些士人让出些利益吗?这等事情有什么难的!
  李儒早已为他草拟好了对应于那名册的官职。
  他升官了,其他人也应该一并开心一下对吧?
  面对这句说不上来是妥协还是威胁的话,朝臣俱是缄默。
  只有随后的一匹匹快马奔出洛阳,向四方而去。
  ……
  颍川的荀爽收到了入朝为官的诏令。
  弃官而逃的袁绍收到了封他为渤海太守的诏令。
  未至洛阳就先退走的王匡受封河内太守。
  还有……
  一封拜官诏书几经辗转,终于送到了幽州境内。
  ……
  “您往这边来。”
  门童一见那道身着皂色袷衣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想到先前主家的叮嘱,连忙迎了上去。
  揣手在袖的男人年约三十,眼见门童疾步而来,阔耳方面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意外。
  这可不像他前两日的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