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息偌没被他逗笑,而是道:“你放心,以后我再也不要求你让着他了。我肯定一直站在你这边,如果你和他之间有了冲突,那我肯定认为你才是对的那个人。”
  他很开心地笑起来,打趣说自己终于“修成正果”。
  但是笑归笑,他看着息偌明显难过而低落的脸色,还是道:“你放心,这次真不是他给我找了麻烦。”
  他同她解释道:“我的事陛下都知道。他知道我若是追出去,很容易被昭朝那些细作算计,但那时情况紧急,耽误不得,只能我先追上,再派援手去跟。你忘了?你长兄是从一开始就站在陛下身边的人,这样的大事之前,陛下不会不信他的。即便他不主动去追,陛下的令旨也在后面了。”
  息偌此刻已经有些怨恨息停了,也不想说他哪里是否有功,只是望着霍恂问道:“那你呢?皇嗣被劫,你奉命去追,又失利而归,陛下会问罪于你吗?”
  霍恂思忖片刻,道:“如果皇嗣当真安然归来,那就不会。”
  息偌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什么叫当真安然归来?他不是已经被我长兄送进宫里去了吗?”
  霍恂的目光自醒来后就一直落在息偌身上,除却方才与雁行说话的时候,一刻都没有移开过。他很安静地看着息偌很久,突然问道:“夫人,为什么不问问我中毒的事呢?”
  他们终于还是开诚布公地谈论起这件事。于是息偌也没有回避,问道:“那你是为什么不想告诉我呢?”
  霍恂还是那个回答,很简单地答道:“太难看了。”
  但他不是在开玩笑。他的神情很认真,也很平淡,是在诉说一个认定的事实,但是他的眼皮垂下来,是有掩盖厌弃的意味在其中。
  这不仅仅只是姿态难看而已。
  “如意生”的每一次发作,都仿佛是对他理想和追求的一个巨大的掌掴,让他认清现实的残忍和冷酷,让他再也说不出什么浩荡长久的誓言。
  如意生,注定失意死。在毒发之下,他所有的愿望,都显得那样难看。
  息偌听懂了他这句话的意思,眉心再一次皱起来。她伸手轻轻落在他的手臂,道:“我完蛋了。”
  她前言不搭后语的,他于是问道:“怎么?”
  她道:“你现在说什么,我都觉得心疼得要命。清都侯,你根本就没有夫人爱你那么爱夫人。我这么用心,真的是要完蛋了。”
  霍恂又安静了一会儿,才答她道:“不会的,夫人。”
  如果说白了,那或许会像一个巧言令色之徒的哄人假话,但是他确实是,愿意也确实成为了那个更爱她一点的人。
  他自言自语般问道:“我怎么就能这样喜爱你呢,夫人?”
  不就是小时候多看了她两眼,多吃了她送来的一盒子糕点,多想要攀在息停马车后头看她一回,多被息停算计着在马车后头拖了一回吗?
  那都是多早之前的事情了,他现在才看了她多久啊,怎么就能变得这样喜爱她呢?
  息偌终于因为这句话笑了出来,俯首将脸颊贴在了他身侧,抬着眼睛望着他。
  霍恂很冷静地想了很久,同她道:“夫人,我原本真是不想告诉你,但现在,既然你知道了,我也另有话要告诉你。”
  息偌点点头,听他开口。
  霍恂毒发时,是叮嘱过部下不要带他回去见息偌的,但既然他看到了息偌,那就证明息偌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并且不打算离开他。
  不管她知道了多少,他有必要告诉她有关此事的所有,让她好好思虑清楚。
  “我身中剧毒,名为‘如意生’,是昭朝自关外炼制的一种剧毒。他们的细作将此毒用在了我母亲身上,那时她已然怀有身孕,所以我才遗传了此毒。而这种毒,无论是当年的太医院,还是如今的关大夫和小茹,他们都没有研制出任何可以根治的办法,这是一种无解的剧毒。”
  他平静而残忍地告诉她道:“我母亲死于此毒,我以后也会因此而死,也许时间并不会太远。”
  息偌的眼睛又红了,但她仍然保持倔强,道:“我知道。但你如果敢继续说什么让我为以后打算或者在你死后改嫁的话,我就咬死你。”
  霍恂道:“虽然我大约很快就要死了,但是夫人,我想求你不要丢下我,我答应你,我会很努力地活下去的。”
  这句话,即便是在他们先前表明心意的时候,他都是回避开来没有说出口的。
  息偌的眼泪倏然就落下来,立刻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这可不是我逼你的。霍恂,你说到了就一定是要做到的!”
  霍恂唇角荡开一抹笑意,道:“我说的,我做到。”
  息偌觉得这真是今天最开心的一件事了。她对他道:“我会帮你去到处找大夫的。九洲之大,他们能找到这么一种剧毒,咱们怎么就不能找到解药呢?你努努力,我也努努力,将来必然是会好的。”
  霍恂看着她笑,自己的笑意也挥之不去,道:“眼下有两个办法。”
  息偌问道:“什么?”
  霍恂道:“此毒既然出自关外,彼处必有相克之道。关大夫和小茹先前都去过,只是遗
  憾没有找到。但他们仍然对此抱有希望,我也并未放弃。我父亲有一支旧部就驻扎在西北,我曾暗中去信求助,那几位叔伯也应我之求,一直在帮我暗中寻觅。”
  这是个长久的事,一时难以求成。息偌点点头,又问道:“还有一个办法呢?”
  霍恂沉声道:“那就直接问昭朝要。”
  息偌微怔,听见他道:“他们既然敢用,就必然有防止自伤的法子。与其我们没头苍蝇一般乱撞,不如直接去问他们讨来。”
  她隐隐有了一个不妙的念头,问道:“你要做什么?是要……开战吗?”
  她看着他平静的脸色,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想法,声音都开始有些发颤。她问道:“你这样想,陛下知道吗?”
  他没有说话。
  ……是了。这样的军国大事,怎么能是他说想做就能去做的?必然是陛下也有此意,他才能有这个念头。
  霍恂看着她在发抖,微微叹了一声,抬起手臂,将她整个人拢进自己怀里。
  ……这根本不是什么突然而来的念头。
  今上怒于受昭朝桎梏,早已忍无可忍,从前早就暗暗准备日久,计划着将来开战。
  其实没有人知道的是,宫中此回的这一场事变,其实最开始的起因根本就不是昭朝细作们蓄谋已久的报复,而是今上刻意丢出去的一个诱饵。
  他在用“燕杀十八阵”的解法图作诱饵,逼这些细作们生事,希望他们闹得越大越好,他才有一个合理的理由,顺理成章地揭开战事。
  在今上决定做下此举以后,甚至于在宫中事变发生的昨日,霍恂一直留心注意的,一直都是解法图所在的位置。
  他们利用皇嗣来声东击西的行为的确超乎今上预料,但是他们想要窃取解法图的行为却并没有停止。除却解法图,邺朝在两朝界线上的布防图,同样值得他们为此犯险。
  他们的确如此去做了。
  他们盗取解法图,为此还劫走了皇嗣,此举虽使今上大怒,但同样满足了他最初的所需。一国皇帝的长子被劫,如何不能构成一个完美的开战理由呢?
  霍恂拥抱住息偌,虽然身体仍旧虚弱无力,但却尽力收紧手臂,安抚她害怕的情绪,道:“这是早晚的事。即便我们不主动去做,对方也不会放过我们的。”
  他的目光落在头顶的床帐上,平展的帐面上没有一丝褶皱,但却仿佛是一幅风雨欲来前的淡白画轴,仿佛下一刻就有泼墨破图。
  他已有对未来的担忧,此刻也同她说明。
  “皇嗣被带回来了,可他毕竟被劫走那么久。有件事是宫中太医一定不会说的——如果他的身上也被下了‘如意生’要怎么办?”
  今上本就因为盛宠李贵妃而一直冷置后宫,好容易有了一个孩子,若是出了事,不仅是李贵妃,连陛下也要受朝中部分力量的挟制。
  到那时内忧外患,情形岂不更加危急?
  息偌身体在颤抖,脑中却迅速想通了所有。是了,他们本就没有机会,时不再来,皇子出事,这是多么完美的理由?
  战场上瞬息万变,先手总是能占得先机,他们若是错过这个机会,将来也许又要落到下风。
  她手指收紧,狠狠掐住他手臂,道:“你故意的……这次选试,你站到所有人前头去,连这件事也是你故意的!”
  所有事都早有预兆了,是她没有发现而已!他先前仗着她不过问他的公事,竟敢这样肆无忌惮地隐瞒她。
  霍恂无声微叹,抬手握住了息偌的手。他手指摩挲过去的地方,有细小不平的褶皱,他倏然想起自己昏昏沉沉间咬住的那一截柔软的手指,心里本就翻涌不休的愧疚因此如开闸一般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