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年少时她做了一个梦,隔日都能讲给小姐听,她将梦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能记得很清楚,讲西园的角落多了几株梅花,讲东边树上的果子又熟透了,讲春日的纸鸢和夏日的云,讲梦中流转的四季。
  恍惚间,辞盈趴在窗台上睡着了。
  她又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但睡醒后再也没有记起什么。
  小时候她和小姐总爱谈论长大,一觉醒来,辞盈望着同儿时一样的景色,看着干净空荡的院子,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长大了。
  她回身向后看,却看不见小姐也看不见茹贞。
  渐渐的,她也看不见当初的自己。
  *
  春夏交接之际,欲下不下的雨水,闷沉的天空。
  书房内浓重的檀香味久久未散去,谢怀瑾放下抄写完的整整一本佛经,将毛笔端正放置在笔架上。
  外间,有侍女禀告李生求见。
  谢怀瑾安静垂眸良久,同一直跪地的婢女言:“领他进来。”
  李生一进来,就被浓重的檀香味呛得直咳嗽,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墨愉轻轻将窗户打开,谢怀瑾看见了但是没有说什么。
  墨愉又拿来一张椅子,让李生先坐下,李生也没有推脱,行礼相谢后坐下来,低声咳嗽着:“长公子,冒然来打扰,是在下唐突。”
  “无妨。”谢怀瑾眸色很淡,眼神一直凝视着手中的经书。
  李生看过去,轻声道:“长公子是在为谢大人祈福吗?”称呼谢怀瑾为长公子,李生口中的谢大人,自然指的是已经逝去的谢清正。
  “何须为死人祈福。”不知是否是因为李生提到了谢清正,谢怀瑾声音格外地冷淡。
  李生咳嗽着:“在下曾有幸在谢大人临终前同大人见过一面,谢大人交给了在下一些东西,思来想去,在下觉得是时候物归原主。”
  谢怀瑾对此兴趣不大,听着李生娓娓道来。
  墨愉在一旁看着公子神色,半晌之后出去关上了门。
  李生停住话语:“便是如此了。”
  谢怀瑾脸上表情没有变化分毫,他淡声道:“他想的倒是好。”
  李生咳嗽着笑了一声:“谢大人也只是......只是关心长公子,我如何能阻止长公子什么,只是借我的口对公子说些话。”
  “他不是如此对你说的吧。”谢怀瑾一语戳破。
  李生不言,却已是承认。
  李生咳嗽着,轻声说:“长公子,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时候不承认反而是一种承认。”他好像在说谢大人的事情,又好像不是,总之墨愉将李生带出去时,谢怀瑾只又拿起了笔。
  谢清正真正对李生说的话是,弑主。
  李家为奴,谢家为主。
  李生为奴,谢怀瑾为主。
  那日风雨交加,李生跪在谢清正床榻边,听那位病如枯骨的家主说:“若来日我之忧成真,李生,想办法杀了谢怀瑾,保全谢家。”
  谁也没有当真。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如何能斗得过权倾朝野的谢家长公子,谢清正临死之前的遗言如水月镜花,是只需要鱼儿吐一个泡泡便能破散的谎言,而说不来也不过是明白谢家大厦将倾做最后的自我宽慰罢了。
  李生原不想同谢怀瑾有任何交集,一路躲避谢家探查的人,南下四处漂泊,为了看尸骨一眼回到长安又在路上遇见了辞盈,在奔丧的宴会上,李生曾见过辞盈一面,她是那场宴会上唯一真心落泪的人。
  于是船舱内,李生一眼就认出来了。
  好心的夫人。
  心软的辞盈。
  李生偶尔想,辞盈这般心软,他多赖上几分,表白一番咳嗽几声吐吐血,说不定真能进府,但看着辞盈却又觉得舍不得。
  辞盈的凋零,像一朵被生锈的银针生生刺入屏风的花。
  每一刻都在盛放,于是每一刻都在凋零。
  他无法成为生锈的下一笔。
  *
  如非谢怀瑾不在府中,两个人一起用膳几乎是定下的规矩。
  从江南回来的每一日都这样,只有谢怀瑾不在府的几日辞盈独自在院中用膳。
  但今日有所不同,墨愉吩咐人上膳食时,谢怀瑾看了一眼空荡的院子。
  辞盈上午愤而离去,谢怀瑾原以为辞盈晚间不会再来了,他也没有多少用膳的心思,但刚要将膳食撤下去的那一刻,外间的婢女说夫人来了。
  通报的婢女只比辞盈早一些,几乎是婢女话音刚落下,辞盈就推门进来了。
  婢女悄然退下,内间只剩下谢怀瑾和辞盈二人。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安静地用着膳,一直到用膳完时,谢怀瑾才开口:“今日下午,李生来见了我。”
  辞盈眼眸停了一下,轻声道:“嗯。”
  这个字说完,竟然已经没有要继续说话的意思。
  房间内又安静了一会,等辞盈放下筷子,转身就要走。
  谢怀瑾淡淡看着辞盈的背影,没有说话。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辞盈再一次主动同谢怀瑾说话,是因为茹贞的事情,她看着谢怀瑾说:“过两*日我要送茹贞去江南,同之前说的一样,我需得在江南停留半个月,然后你可以派人接我回来,府中府外的事务我已经全部安排好了,谢怀瑾,明日我便不过来吃饭了。”
  辞盈温和,有礼,望向谢怀瑾的眸中已经没有了什么情绪。
  谢怀瑾摩挲了一下大拇指,只说“好”。
  “嗯。”辞盈不再说话,转身走了。
  长安就这样到了六月,今年很热,雨下的不少,但越下越热,闷得人心发慌。皇城又出现了一件大事,苏皇后乘坐步辇时突然被一野猫冲撞,摔落下来,出血险些滑胎,太医在苏皇后宫中足足呆了三日才保下来。
  后面问责,却只说是一宫女私自豢养的,那日野猫不知如何发了狂,宫女畏惧责罚,竟跳井自杀了。
  辞盈听见时,已经在去江南的路上。
  茹贞没有坐过船,所以她选的水路,一并在船上的,还有李生、谢然和谢怀瑾。
  谢然是本来就要回江南的,李生的被辞盈劝回去的,至于谢怀瑾......
  辞盈望向一直关闭的门,同茹贞、谢然还有李生说:“吃吧,不用等他。”
  谢然和李生面面相觑,茹贞显然听进去了,这些日她也回忆起来不少,自然对谢怀瑾没有好印象,不由比平日吃得更多了一些,就是想让谢怀瑾没东西吃。
  辞盈了解茹贞,自然看出了茹贞的想法,笑着说:“风浪大时不晕船的人也会有些晕,茹贞,少吃些,等会晕了会吐。”
  茹贞吐吐舌头,放下了手中的东西:“那我吃饱了。”
  李生和谢然都笑起来,不谈船上安静的一处,气氛的确算得上祥和。
  吐的另有其人。
  房间内,谢怀瑾脸色惨白,又一次漱口。屋外传来众人的笑声,昏暗的屋内,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帕子,眼眸很低地垂下。
  墨愉没有同行,烛一跪身在一旁,低声道:“公子,首领让我们带了一些能够压抑晕船的药,是太医院的方子,您试一试。”
  一瓶药被递到了谢怀瑾手中,但青年只拿在手中并未打开,低垂着眸让烛一先出去。烛一不敢多言,起身出去了。
  夜间时,果真如辞盈所言,起了大浪。
  便是辞盈也有些晕,谢然也有些,从来没有坐过船的茹贞反倒是最不晕的一个,茹贞扶住辞盈:“我们下次走陆路好了,辞盈,吃一点压一压。”
  一瓣桔子被茹贞放入辞盈嘴中,酸涩的味道传来的时候,辞盈觉得自己的头晕真的好了一些。
  另一个房间,谢然敲开了李生的门。
  李生有些讶异,但还是用手比了一个姿势:“谢姑娘请进。”
  谢然走进去,看向一旁的药炉子,炭火已经熄灭,但是还是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药味,她摸了摸鼻子,坐下来,开门见山道:“李生,你觉得不觉得辞盈她好像很不希望我们留在长安?”
  其实也不是长安。
  李生默然补全:“她只是不希望我们留在她身边。”
  谢然眼眸垂了下去:“你也这样觉得吗?她私下同我说,希望我以后能多看顾茹贞一些,我说不用这么客气,都在江南我自然会照顾好她的朋友,她看着我就没有说话,最后将我抱住时抱得很紧,但是松开的又很快。”
  李生没有说话,只望向辞盈房间的方向。
  谢然轻声道:“其实江南和长安对我差别不大,这次回去我就想通了,我脸伤成这样了,父亲他们都拿我没什么办法了,那门婚事也告吹了,日后顶着这张脸,也不会有旁的婚事再落在我身上了。如果可以,我想留在辞盈身边。”
  李生安静了很久,才出声道:“她不会同意的。”
  谢然看着李生,突然就哭出来,白日的平和安详在深夜被大浪打破,寂静的房间内,向来看得开的谢然眼泪完全停不住,她哭着说:“她好不开心,李生,辞盈怎么办,她看起来好累好累,但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做什么能让她不那么累,什么都可以,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