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
  陆宛十分顺从地不动了,睫毛却垂了下去,他慢慢把脸偏向另一侧,盯着满墙的纱帐开始发呆。
  “……饿不饿?厨司做了粥,还做了糕点,我让一心送进来,我喂你进些?”
  梁蕴品从未见过陆宛抗拒自己的模样,心尖上的刺痛感愈发浓重,他强自勾起嘴角,温柔得几乎像是哄着陆宛,把人捧在手心里疼。
  可陆宛只是平静地盯着纱帐,淡淡岔开话题,“大人今日不上值吗?”
  又道,“大人若忙,其实不必守着我。我知道那日之事是意外,也早就料到了会有今日。”
  陆宛的口吻仍旧保持了一贯的柔和,言语间却带了一丝决绝的意味。
  “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大人不必内疚,更无需对一个存心接近您,欺瞒您,有结党营私之嫌的内应——”
  陆宛顿了顿,“如此上心。”
  第29章 29.君心
  陆宛依稀记得,梁蕴品挥袖离开沁荷居那一刻,他呆然瘫坐在地,半晌听不见任何声响,直到阿生急促的叫唤划破寂静,穿透层层无形的阻隔钻入他耳中。
  “少爷!少爷您别吓我,您应应我,少爷!”
  陆宛抬起有些呆滞的眸与阿生对视,任由他扶起自己,坐到了精雕细琢的鸡翅木圈椅上,一截细腰不堪重负似的,垮下来倚在雕着莲纹的椅背和扶手上。
  阿生一直在喊他,可他记不清阿生说了些什么,脑海中只反反复复回荡着起梁蕴品如刀锋般凛厉的声音。
  “这位太史令,便是让我被暗算,被下药,饱受情欲煎熬的祸首,也是促成你我相遇,为你登堂入室提供敲门砖的幕后元凶!”
  登堂入室的敲门砖……
  陆宛仿佛笑了,又仿佛哭了,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阿生在哭喊着悲鸣——“少爷,您别伤心……少爷!”
  原来这就叫伤心。
  痴心一片,终是孤梦一场。
  待到陆宛第二日醒来,天已然大亮,阿生伏在他床边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横纵交替的泪痕。
  迷迷糊糊间,陆宛第一个反应是——回家了吗?
  不,他们还在通判府……但家里如何了?父亲母亲如何了?
  父母亲会不会因自己甚久不寄家书而担忧?
  梁蕴品又会不会因着那些无中生有的罪名,向陆家发难?
  想到这,陆宛静如死水的心骤然沸腾起来,叫他胸口一片一片针扎似的疼,已然干涸肿胀的眼眶再度溢上一层水雾。
  他仿佛被劈成两半,一半为梁蕴品不信自己,不分青红皂白的逼问而寒心,另一半则恨自己任性妄为,非要强求不该强求的露水情缘,才沦落至自作自受的下场。
  自那日以后,陆宛便无时无刻不活在惊惧与伤心之中,他深知即便表面再平静无澜,他内心缺了的口子也不曾随时光流逝而堵上,反而越烂越大,最终形成一个臃肿可怖的脓疮。
  脓水一点一点兜不住了,开始在每一个孤独的深夜向外扩散,失眠和梦魇交替侵蚀着他,他开始食不下咽,即便阿生变着法给他做好吃的,即便韵婉楼送来的饭菜有家乡的味道。
  他也开始怀疑那段平和恬淡的日子是否真的存在过,有时盈蕖馆来了人,他还会站在沁荷居门前遥遥相迎。
  但不是他。
  一个一个的,都不是他。
  陆宛燃起过希望,又反复失望,绝望,最终强迫自己变得麻木。
  别骗自己了,陆宛对自己道。
  偏爱,宠溺,信任,缠绵……通通都是梁蕴品给“祁璐”的。
  可他不是祁璐,他是“骗子”陆宛。
  此刻,梁蕴品正在用看“祁璐”的眼神,紧锁着眉注视着他,道,“你别那么说。”
  陆宛余光一晃,只当没看到那个眼神,兀自看纱帐去了。
  梁蕴品顿了顿,决心还是先将陆家通敌一事澄清,“沙卓已经查明,陆老爷同江大人许久不曾往来,陆夫人也因亲兄弟与虎谋皮,许久不曾回过祁家了。”
  “你是清白的,不是什么内应,往后别再那么说自己了。”梁蕴品笃定重复。
  陆宛的眼睛很短暂地眨了眨,一抹光自眸中掠过,却沉入黑黢黢的眼底,不见回声,叫梁蕴品再度皱了眉。
  “你……”梁蕴品沉吟片刻,“是还在怪我,疑心你么?”
  陆宛的视线依旧没动,唇角却浅浅一勾,自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嗤笑。
  “小的不敢。”
  梁蕴品的眉间几乎能夹出一座须臾峰来。
  但陆宛紧接着,用近乎漠然的声音淡淡道,“既然大人已经还我清白,那是否能放我出府归家,还我自由?”
  梁蕴品倏忽瞪直了眼,手上力气也重了些,捏得陆宛指尖发麻。
  他明知故问,“既然怪我,为何不肯听我一句解释?既然事情已经澄清,又为什么要走?”
  “呵,大人那日可曾听过我的解释?”
  陆宛终于肯回过眸来正眼瞧他,眼神却无憎无恶,唯有厌倦。
  他动了动唇,终于下定决心似的,任由自己的嘴一张一翕,迅疾而不经思考地蹦出一串违心且绝情的字眼,“大人要我留下,是真的要与我重修旧好,抑或是担忧自己的病情再犯无人发泄?您扪心自问,您当真放心把一个满嘴谎言的人放在身——”
  “陆宛!”
  梁蕴品突然直呼其名,生生打断了他的控诉,眼神不怒自威,“没有人能在卧榻之侧容下要害自己之人!”
  陆宛双目倏忽一怔,抿上了唇。
  梁蕴品扣紧他的手,几乎有些咬牙切齿,“而我也从未信过‘祁璐’这个身份,片刻也无。”
  “……”
  看着陆宛倒吸一口凉气,几欲咳喘,梁蕴品不依不舍地松了手,到食桌旁给他倒了盏红枣汤,又将他扶起倚靠在床围子上,手把手喂他喝下。
  见陆宛情绪渐缓,梁蕴品也平复少许,缓声补充,“我信的一直是你,是你这个人。”
  “无论你是陆家嫡子还是祁家孤子,甚至街头小贩,无名之辈,”梁蕴品挺着腰板,认真地盯着陆宛浓密的发际,“只要我不曾看错你看我的眼神,就不会影响我对你的信任。”
  陆宛双手捧盏喝着暖茶,麻木冰冷的心似乎被一团旺盛的柴火烘着,血流十分迅速地涌动了起来。
  “所以那日,我并不是在逼问你……”梁蕴品顿了顿,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唇,“想来是我提醒你的声音太小了,你在如此惊惧的情况下,自然听不见。怪我。”
  他缓缓坐下,将见了底的杯盏挪开,再度握上陆宛的手,抬眸与他平视。
  “那是同沙卓演的一场戏。”迟来的解释终于娓娓传入陆宛耳中。
  “若是旁人,我大可明明白白地袒护于你,但他终究是父亲派来的人,又咬死你是内应。”梁蕴品紧蹙着眉,仿佛想起那日之事依旧叫他十分头疼,“我只怕他为了护着我,擅自对你下手,只好先赶来同你演一出戏,而后一边同他虚与委蛇,一边让一心查出真相,再经旁人之口透露于他。”
  梁蕴品终于不再掩饰自己对陆宛的情愫,将自己的一颗心剖开,无遮无掩地置于陆宛面前。
  “你禁足的那一个月,我日日不得安眠,却不敢来看你……只怕一不留神被沙卓探去,叫他生疑,前功尽弃。”
  他眸色如墨,一字一顿,“所以,你是否能……原谅我这一回。”
  天光明媚炽烈,透过层层纱帐滤下一片柔和温婉的光晕,在陆宛眼底晃了又晃,像一片片金箔倾入湖心。
  陆宛在心里没什么办法地叹了口气——从方才梁蕴品打断他,说下第一句话时,他便知道自己的心再也硬不起来了。
  知慕少艾似是根植于他骨中的毒,与他的血肉早早地长在了一起,不死不分。
  与梁蕴品对视良晌,陆宛睨着他眸中的红血丝与眼底的青黑,柔声道,“多谢大人如此信任。”
  “可我……确实到了该离开通判府的时候。”
  陆宛垂下睫,无奈一哂,叹道,“陆家家训有云:陆家子女,无论嫡庶,皆不可为人妾室。更不要提那无名无分的偏房与外室……”
  “谁要你做妾?”
  梁蕴品倏地紧了紧手心的力气,将陆宛不堪一握的指骨捏得“咯吱”作响。
  陆宛吃疼般“嘶”了一声,却见梁蕴品陡然凑过身,将干燥温热的唇印在他那片苍白的唇上。
  陆宛瞳孔一缩,来不及反应,唇上残留的枣茶便被那仓皇之人舔舐一空。
  他的心骤然一缩,紧接着毫无规律地狂跳起来,倏忽他被灵活的舌尖顶开牙关,贝齿微张,口中的津液被疯狂地扫荡着,无节制地攫取着,索求着,直到下唇一疼,一抹血腥味自唇瓣处晕染开来。
  梁蕴品怔怔抬起身,像只被褫夺食物多日的小兽般死死盯住陆宛的眼睛,好似这人下一瞬就要变成飞鸟脱离他的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