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当然困惑了,换做是他也困惑啊!
  这看似柔弱的良家少爷,竟能牺牲自己,为折腾了自己一夜的露水情缘试药?
  少爷和他……难道有什么过命的情分在吗?
  还不等二人反应,房中便传来一阵私语,窸窸窣窣叫他们听不分明,紧接着,阿生骂骂咧咧地打开了门,把他们也吓了一跳。
  眼见阿生态度虽然恭敬,身上那股冷漠劲儿却不像装的,一心哪敢离开梁蕴品半步,可转念一想,正因阿生恼了他们,他才应该跟着去拿药,顺带还能探探口风,而房中那位病秧子少爷……看着也不像有恶意的样子。
  这样想着,一心点点头,朝梁蕴品一拱手,“少爷当心,我去去就回。”
  “嗯。”
  门页阖上,梁蕴品先是迈着步子往里走,又生生顿在了屏风之前。
  熟悉的荷叶冷香伴随着昨夜的一切涌入脑海,叫他莫名生怯,他想起男子方才那句话,内心的疑团越滚越大——他们认识么?他为何要这么帮自己?
  从阿生知晓他中了迷药一事,到方才他听见的只言片语,梁蕴品几乎认定此人对他并不陌生,甚至了如指掌。
  只是那未曾宣之于口的到底是善意还是算计,昨夜的相遇究竟是蓄谋还是意外,他都不敢轻易下定论……与梁府有过节之人实在太多,包着砒霜的糖霜固然甜美,但稍不留神便是百毒穿心。
  两人隔着屏风无言对峙良久,久到天色大晴,清风阁内恢复了莺歌燕语,屏风内的男子似乎不胜体力般晃了晃,梁蕴品才回过神来。
  他转身寻了张凳子坐下,轻咳两声,装作漫不经心地客套道,“昨夜……辛苦你了。你现下感觉如何?”
  “还好,公子有心了。”
  声音不冷不热,倒不如方才试药那句来得热络了……梁蕴品啖了口茶,不动声色地继续试探,“今晨起身发现你身体有些热,许是叫你感染了风寒。”
  “嗯,不打紧。”
  “……那需要我叫人打桶热水进来,伺候你沐浴洗漱么?毕竟昨晚弄进去……”
  屏风后的身影似乎撇开了脸,缓了口气淡淡道,“无妨,方才阿生已经为我清洗过了。”
  停顿片刻又多解释了半句,“我正在发热,大夫说此时不好沐浴。”
  “噢……”
  梁蕴品无言以接,场面一时陷入僵局,却叫他浑身不适起来。
  在他混沌的记忆中,这个柔弱斯文的男子几乎有求必应,有问必答,怎的自己一清醒便不配他的好言好语了?
  何况他身子如此特殊,为何要让阿生来给他清洗……纵然病了,乏了,难道不能克服一下,或是把自己喊进来?
  便这般不避讳别的男人么?
  想到这,一股酸胀的情绪莫名涌上梁蕴品的心头,清风阁上好的雨前龙井也叫他品不出味了,他只好放下茶盏,黑着脸默不作声,直到榻上之人寒气上行,低低咳了数声,梁蕴品才觉出不对来——
  他怕是被那毒物魇了心了,他有什么权利干涉人家主仆之事?
  梁蕴品垂下眼,兀自冷静片刻,突然换了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祁公子昨夜帮了我,不知想要什么报答?”
  男子止了咳,回应很快,“公子的仆从昨夜允我四百两,这些银钱……买我如今这条贱命都够了,更何况只是买我一夜。”
  梁蕴品听着,不由得皱起了眉,“祁公子莫要妄自菲薄。我听说了你的遭遇,对令尊令堂的意外逝世感到惋惜,也十分痛恨那侵田霸产之人。若你有需要,我或许可以帮你夺回家产。”
  “公子的心意,祁璐心领了。”
  男子端坐着,朝梁蕴品欠了欠身,声音却十分无动于衷,“只是那群亲戚十分难缠,到手的肥肉若飞了,自不会轻易放过我,还会将公子牵扯其中。此事……还是算了罢,便不劳烦公子挂心了。”
  “我既要还你人情,便不怕牵扯其中,怎么,你居然怕了?”
  梁蕴品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屏风,似乎想要透过绢布看清那人的面容,“若祁公子对性命安危有所顾虑,大可等夺回家产后,多寻几个打手贴身保护着,总不见得因噎废食,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吧。”
  此番话一出,屏风后的人沉默了,静坐许久才挤出一句话,“公子与我素未谋面,即便是要还我人情,为何不直接赠予我更多的银钱,而是要舍近求远,帮我这么大一个忙?”
  呵,自然是要探探你的虚实,梁蕴品想。
  无论昨夜是意外还是算计,这个男子的出身都不可能是实话,从谎言入手,是追查真相最便捷的途径。
  但梁蕴品自然不能如实回答,他只是轻笑一声,十分磊落且自然地答道,“祁公子当真是小瞧了昨夜之举对我的意义……罢了,便当是我知恩求报,想要还公子一个我力所能及的人情,无论其间付出多少,我都甘之如饴。妥否?”
  屏风内之人愣了一下,几不可察地偏了偏头,与那端坐之人隔屏相望。
  许久,他叹了口气,“公子可想好了,当真要还我一个‘力所能及’的人情?”
  “自然。”
  “……好。”
  男子掀开被子下了地,十分艰难地穿上鞋子,绕过屏风,与梁蕴品的视线短暂相接。
  梁蕴品耳根倏忽一红,昨夜旖旎的画面登时翻了上来,叫他不得不别过头缓息片刻。
  男子垂下眼,信步走到梁蕴品跟前,突然双手抡圆前推,欲朝梁蕴品行一大礼,惊得梁蕴品“腾”一下子站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托住了男子交叠的双手,不让他往下鞠躬。
  “祁公子,你做什么?”
  “若真要还我人情,便恳请公子……”男子双手下压,执意将礼行完,掌心被拇指指尖掐出了一道白印,“……收下我吧。”
  第8章 8.将错
  陆宛垂着头,一步步踉跄却坚定地走向梁蕴品。
  他面上无悲无喜,一颗心却如擂鼓般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跳出他的胸腔。
  崭新的中衣下,淌出的黏腻就挂在他腿上,可他来不及清理,也不想假手于人。
  他骗了梁蕴品。阿生虽与他一同长大,在他病得不省人事时也曾为他擦拭全身,但这一回,终究是有些不一样。
  从床榻到餐桌距离不过数尺,就在这短短几步间,陆宛的决心一步比一步坚定——他撒了个弥天大谎,却因此靠近了这个遥不可及的人,哪怕只有短暂的一夜。
  万幸,他的谎言似乎并未被察觉,而这个人如今依然需要他,或者说需要一个长久的,泄欲的对象。
  若暂时没有别人,为何不能是他?
  父亲,母亲,原谅儿子的任性……陆宛心中念着,目光却不曾动摇分毫。
  十八年来他恪守陆家嫡子的本分,侍奉父母,研学经营,画地为牢,独独在梁蕴品的事情上任性了一回又一回,可这回与以往几回都不相同,这一次,陆宛终于不用藏于暗处,他终于能大大方方地陪伴在梁蕴品身侧,独享与他的肌肤之亲
  犹如莓果之于毒蛇,烛火之于飞蛾,魂牵梦系之人就在眼前,叫陆宛如何拒绝这天大的诱惑?
  陆宛坚持行了长揖之礼,再抬头时已然脱胎换骨,成为那个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孤子“祁璐”。
  他听见自己喑哑而脆弱的声音,如传说中的海妖般试图魅惑眼前心爱之人,“恳请公子,收下我吧。”
  啪——
  他行礼的手被梁蕴品狠狠搁下,几乎是砸在了他的大腿上。
  “你说什么?”梁蕴品难以置信的声音传来,似乎还夹杂着一丝颤抖,“这就是你想要的报答?”
  “是。”陆宛坚定答道。
  “……”梁蕴品怔怔地看着陆宛,目光由震惊渐渐转为凛冽,最后凝聚成一把锋利的霜刀,恨不得从陆宛身上刮下一层伪装的皮。
  “祁公子若是想阻止我为你讨回公道,明说便是了,不必寻个由头这般搪塞我。”梁蕴品沉声道, “难不成祁公子对那群亲戚仍有孺慕之情,竟舍不得他们吃官司,宁可委身于我也不愿夺回家产?”
  “……公子误会了,祁璐并无此意。”
  陆宛别开脸,不欲与梁蕴品对视,兀自“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我自小身体羸弱,就连当个闲散少爷也得日日捧着药罐子过活,幸得爹娘疼爱,从未苛求于我,故而有惊无险地成长到这般年岁。”
  “但公子方才执意为我伸张正义,叫我与亲戚翻脸,夺回家产……敢问公子一句,您可曾想过我未来的日子?”
  梁蕴品眯了眯眼,“祁公子什么意思,大可直说。”
  “意思是……一个久病缠身的孤子,怀揣一大笔财富,周围群狼环伺,而他孤立无援。”陆宛眉心一蹙,陡然露出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来,“君子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公子应当明白。”
  梁蕴品眉头一挑,还未来得及细思这番话,陆宛又接着往下解释,“生意场上的明枪暗箭尔虞我诈,已叫我防不胜防,更遑论那些经营算账,御下治理的琐事了……敢问公子,若真叫我收回了家产,我一介不学无术的病秧子,又能守住它们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