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哪怕这些证据之中依旧没有直接指控柏行渊,但言真知道,这已经是转折性的一步。
  终于有第三方的实质性证据出现。大众渐渐开始意识到,这一件事,早已超出了所谓仙人跳的花边新闻范畴,转化为一桩实打实的社会新闻。
  人心终究不是水泥浇筑的,它柔软、复杂、多变。当有不一样的声音出现,哪怕再微弱,再多人想要将此封杀,但事实就是事实,一旦留下印记,对谎言的质疑便会滋生,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于心底悄悄响起。
  新闻的评论区里,开始有人对千篇一律的骂战和控评表达反感。邮箱和后台涌入各式各样的消息,有人求助,有人提供线索。
  当然,同杂志社的情况一样,大量是无用信息,还掺杂着柏氏轰炸的垃圾内容。但还好,这次谢芷君和江心柔她们同样会参与处理。
  消息处理终于变得快了起来。她们分了工,各自负责筛选、分类和回复,有些时候,她们会打视频会议讨论,好像回到了大学的某个夜晚,宿舍的大家一块儿挤到了某个舍友床上,盖着一张毯子,叽叽咕咕地拉片。
  她们总是一起工作到很晚,一盏孤灯亮在桌面,夜色中晕出昏黄的光线,如一团绒绒的蛋黄。她被这个小天地的氛围笼罩其中,偶尔听见耳机的另一端,她们轻轻地笑,轻轻地朗读。
  像躲进薄薄的蛋壳里。闭上眼睛,就无需理会窗外一片风雨飘摇。
  她心意渐渐明晰,其实输又有什么可怕呢?
  所谓万劫不复,听着可怕,其实也不过赔进烂命一条。
  但赢了,却会是一番新天地。
  言真静静等待,却没想到带来决定性的证据的,竟是楚露。
  -
  那是长文发布的第六天,b市难得下了大雨。哗啦啦的雨声,让言真在睡梦中辗转,一瞬间好似回到千里之外那个雨水充沛的小城。
  清明时节,绿意最深浓,之后落过几场雨,夏天就该到了。言真闭着眼睛,放任自己陷在被褥中,感觉已许久没有睡得这样放松的时刻。
  直到门铃声突然响起,险些把言真吓得跳下床。
  她有一瞬间以为地址又泄露了,咬牙提起菜刀,往猫眼外一看,竟然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楚露平静地站在门外看着她:“我身后没有人。”
  她其实已经提前给言真发消息知会过。只是言真已经风声鹤唳一整周,不能不提心吊胆。
  言真打开门迎楚露进来。
  她今天穿得朴素,没再穿香奈儿的小套装,也没有做头发,素面朝天在沙发上坐下,像一个最普通的漂亮女孩。
  只是神色却有点苍白,楚露对着言真笑了一下:“看见我,是不是有点意外?”
  言真看着她:“谁告诉你我地址的?”
  “卢镝菲。我打你的电话不通。”
  意料之中的答案。言真想起,在威尼斯人时,就是卢镝菲带楚露来的,两人私下有交集,也是正常。
  但卢镝菲似乎没有把她的新号码给楚露,因此楚露只在微信上简单地问过她有没有空。言真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其实你直接发微信说就好了,没必要多跑这一趟。”
  楚露却说:“我觉得面谈比较好。”
  “你见过柏行渊了吗?”她没头没脑地问言真。
  言真端着茶水,站定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楚露却自言自语:“算了,事情都闹这么大了,你肯定见过他了。”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酒局的事情,为什么不让我滚出去?”
  她问,直勾勾地盯着言真看。言真愣了一下,意识到楚露是在说自己当初带言妍去酒局的事情。
  没想到这个问题会被当事人再问一遍。一周之前,柏行渊曾拿着这件事,用满怀怜悯的表情刺激她,问她难道就不恨楚露骗了她吗?
  那时言真说,她捍卫自己身体和尊严,是人的基本权利。
  但如今,她没有把这句话对楚露说,只是神色平淡地说:“我只是不想混淆视听。”
  她承认自己是个庸人。面对柏行渊尚能慷慨陈词,一旦对上楚露本人,却不能不恨。
  她把问题抛回去:“倒是你,明知如此,怎么还有胆子上门?”
  楚露被她问得愣了一下,半晌才回她,话却答非所问:“言真,你这辈子活得太坚定了。”
  “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很难活成你这样。”
  言真没有接话,她不是来当访谈节目女主持的。楚露扫过她神情,就知道她明显不愿搭腔,便从善如流地低下头,从手袋里掏出了一部旧手机给她。
  “我录下了柏家父子讨论如何处理言妍的过程。柏家不知道我有这份证据。”
  “我本想把它烂在肚子里。但后来又想到,既然柏行渊知道我见过你了,那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放过我的,”她冲言真微微地笑,眼睛中透着疲倦,还有心意已决,“谢谢你在长文里隐去了我带言妍去酒局的那一段。”
  她低声说:“也谢谢你当年帮我。对不起,我当时很自私又懦弱。想要公平,又想要利益。但有时候,我也想堂堂正正做人。”
  楚露的目光落到言真脸上。言真知道她是在透过自己的脸,看十年前尘埃中的另一个人。
  最后,她轻轻摇头:“楚露,你该说抱歉的人永远不是我。再见。”
  “再见。”
  楚露走时外面还在下雨,小区中满目都是清新湿润的绿色。言真在阳台上看她,看见楚露撑起一把黑伞,微微低头钻进伞下,很快就消失在雨帘中。
  ——世界上有太多人的缘分短暂如露水。
  明天就是长文发布的第七天。耶和华创世纪,也不过是七日。这一周来,她迎来了敏婕,又送走了楚露,每一个人都轻轻地挥手、道别,就好像一个故事真的要迎来谢幕。
  而她终于到了下最后一步棋的时候。
  依靠在窗边,言真再一次给卢镝菲打电话,对方没接,大概也不知道楚露找她,具体是什么事情。
  言真直接把录音文件发了过去。
  卢镝菲秒回。
  手机嗡嗡震动,言真将它接起,只平静地说:“拿去验一下有没有被编辑。如果没有,你们可以通知记者了。”
  “需要订场地召开新闻发布会吗?”卢镝菲反应很快,语气已然改变。
  言真倒真佩服她这幅进退自如的镇定了:“不用了,真有新闻发布会,反而像作秀。”
  “就在小区楼下吧,”她说,“把我在这里的消息放出去就行。”
  “不是人人都想打探我的隐私吗?”言真笑。
  “现在,他们可以来了。”
  -
  采访在一天之后召开。依照言真的安排,她的住址在媒体圈内不胫而走,等到采访那日,小区门口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黑压压的长枪短炮守在门口,让物业都不得不出面沟通协调。
  这已经是事发的第七日。四月已过大半,但下雨的b市依旧清寒,言真套了件冲锋衣,把没空打理的头发绑了个马尾,就这样身姿笔挺地站在了记者的面前,不忘举起手示意大家移步,为小区大门的出入留下空间。
  虽然门口已经没有什么车辆和行人,物业打过招呼,提前做了侧门分流的指引,人人屏息静气,蹲守在屏幕前,等候着现场直播。
  言真独自一人面对媒体的千军万马,简明扼要地重新介绍了一遍案件脉络。这是前一天她同律师团队共同梳理过的内容,卢镝菲终于妥协,因此这份发言稿基本是言真自己的风格。
  言简意赅,十分克制。
  有人把摄像机和麦克风用力怼到她面前,大声质问她之前是否同柏家有染,又有人恶意赤裸地提问,问她看见妹妹的视频,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言真眯起眼睛,闪光灯就在她的鼻尖下,这场露天的临时采访无法核实记者身份,因此她只是静静地忍受这灯光乱闪,环视众人,用沉静的声音说:“对于你的问题,真相会给我们答案。”
  她举起手机,开始播放录音。
  她没有专业的扩音设备,因此,手机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非常小。一个记者反应很快,掏出麦克风调成扩音模式,迅速塞到了手机扬声孔下。
  楚露交给她的录音长达三分钟,其中涉及二人商讨如何打点上下的对策。但这些涉及官商勾结的行贿细节,言真当然没有全部放出。
  录音只有简单的二十秒,但已足够。
  所有人都噤了声,屏息静气地等候。在这万众缄默的二十秒里,每一支收音麦,每一台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下了柏家父子的对话。
  每一个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确凿无疑。
  而言真站在这些长枪短炮之中,高高地举起手,如同举起一支火炬。她承认自己在这一刻有轻微的眩晕,好似又回到熟悉的工作现场,那时候在新闻发布会,她也是与同行们一起,在无数摄像机录制中的红点下,竭尽全力地抓住麦克风,将它向更高、更前处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