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案件的调查流程很长,等周唯实再次踏上回嵩原的汽车,已经是行动日结束一个月之后。
  北方的土地在夏日和南方一样郁郁葱葱,但在下雨那一刻却完全呈现不同的样貌。暴雨像是从天上倒灌,织成了一整片灰色的帷幕,将嵩原的山林吞没得模糊不清。
  雨水顺着周唯实的发梢滴下来,浸湿了他的睫毛,让他看不清脚下的山路。
  暴雨砸上树叶石头和他的帽檐,周唯实的目光扫过一排排墓碑,继续攀登。
  这片山上埋着周致的祖祖辈辈,所以周唯实并不害怕,因为满目都是他的亲人。
  七岁那年他跟在抬棺人后面,爬了很高很高的山。他记得漫山遍野的藤蔓勾在他的身上,让他摔倒了很多次。
  往上,他想,往上。
  泥土早就被水泡软,踩下去脚感湿烂,周唯实放弃了撑伞。
  他一只手保护住背包,另一只手在泥泞中费力支撑身体。
  “妈……”
  他又勉力爬了几步,脚下忽然一滑,踉跄着跪倒在泥地上,他保护着背包里面要烧给周致的案件通报,膝盖重重磕在石上。
  他咬紧牙关没出声,再次站起。
  “妈,你是生我气了吗?也是,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来看过你。”
  周唯实无奈地笑了笑,用力抹掉膝盖上的烂泥。
  这二十多年里,他会想念她会梦到她会看到她的影子,但他从来没有来祭拜她。
  周唯实是个很懦弱的人,他无法承认坟墓中的白骨是他温柔美丽的母亲,他总是觉得周致依旧生活在某个幸福的角落,因此也抗拒着一切死亡的实证。
  “没事,我们有很多时间,我会好好和你说对不起。”
  二十八岁的周唯实朝着群山提问,像小时候向周致提问一样。
  他问,妈妈,你在哪里。
  往上。他听到山谷的答案。
  还要往上!
  等周唯实终于找到记忆中的那一座小坟,暴雨已经停了,山风吹走了阴云,露出远处蓝色的天空。
  周致坟前的杂草长得很高,没过膝盖,碑上的字迹被风雨磨得发白发浅。
  周唯实意识到他真的回家了,回到了周致的身边,他从包里掏出小镰刀和毛巾,给周致清荒扫墓。
  他絮絮叨叨地给妈妈讲起自己这些年的人生,聪明的选择和愚蠢的付出,还给周致讲了最近的新闻播报。
  好像当人处于弱势的一方就会不自觉地打包梦想,心甘情愿被驯化成为一个好妻子,一个好母亲,不论曾经有过如何如何的成就,曾有过怎样激动人心的发现,在学生时代里被怎样口口相传的传奇,那是写在墓碑上都嫌冗余的定调,是一捧撒在海里都无甚营养的灰。
  这对周致非常不公平。
  杨荣杰和扬元药业早已被连根拔起,卷进了无数新闻与谴责之中,缉查署就周唯实和周致对此案的协助开了澄清记者会,恢复了他们的声誉。
  而一位名叫周致的o勇敢卧底的新闻登上了无数报纸,尽管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下一秒就会被娱乐新闻盖过。
  但周唯实想,她应该会开心。
  然后他又讲起他的身边人,讲起门口卖蛋饼的奶奶,讲起他的老师和学生,讲起喻星和修其原。
  最后讲到一个alpha。
  周唯实打扫完了,他依偎在周致身边,眉眼柔和。
  “妈妈,雨季开始的时候,我遇到一个人,他总是自说自话,吵得人头疼,明明总是欺负我,还总是嫌我对他不好。”
  “开心了会大笑,喜欢一个人就紧紧跟在他身边,我偶尔也会很遗憾,我不是他期待的那种人。”
  “我想过很多次,很多次我都要离开了,这也很容易,我和他讲什么,他都答应。”
  “但他给我买的蛋糕,真的很好吃。”
  周唯实坐在高高低低的坟茔中央,和周致一起看向山下,层层叠叠的浓郁绿茵已经淹没下山的小路。
  妈妈,有一天他睡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看着他鬓角新长出的绒毛,突然意识到一切都是阴谋。
  我遇到他其实只是上帝起了坏心,让人一生可以同天使一期一会。
  所以天使低头,亲吻了我的脸颊。
  第76章 别留我一个人
  “我好像总是害人,妈妈。”看着远方的虚无,周唯实露出哀伤的笑容。
  “其实他本来该很自由的,他那么嚣张,家教不错,人也聪明,到哪儿都如鱼得水,不管是谁都会喜欢他。“
  “他那种a,就该一直这样下去。”
  “都是因为我。”
  周唯实说,“我害了林越峙。”
  “他为了救我,抽了好多信息素清。”
  “16次治疗,要抽两千多毫升的信息素血,妈妈……s级alpha就会比别人多很多血吗?他总这样炫耀……”
  “他把一半的腺体都抽干给我了。”
  从很早很早的时候,他们还只是金主和床伴关系的时候,那天林越峙帮他搬家,腺体里都是铁锈一样的血腥气。
  周唯实捂住眼睛,缩成小小的一团。
  “我觉得痛苦,也有些难过。”
  “妈妈,”他问,“这是……”
  当一个人默默为你付出了很多还不告诉你不以此威胁不要求回报的时候,依旧讲着难听的话打趣他的时候,答案是什么?
  他哽咽了一瞬,他发出了某个字一半的读音又诚惶诚恐地咽下,周唯实四下飞快地扫视确认,确定没有被上帝听到而要alpha奉上更多的代价。
  天使已经因为他的偷吻而付出了太多。
  “可我是不值得的人,我总是让你们受伤。”
  他说,妈妈,就是这里了。
  我不想再说谎,也不想再耽误他一生。
  目光尽头夕阳晚照,把云层映衬成一圈圈的红黄,浅紫色的天幕渐渐低垂,越临近嵩原越阴云密布,暴雨将至,嵩原的云层上已有闪电骤亮,紧接着便是一声闷雷,在山谷间滚滚回荡,一群乌鸦绕着野树低飞,在寻找能避雨的角落。
  周唯实依旧靠在周致身边说个不停,他已经压抑的太久,忘记了如何做一个体面的大人,只能像牙牙学语的孩童一样把自己所学到的一切倾诉。
  他想这其实这只是他放学之后的某一天,周致接他回家,妈妈接过他的小书包,然后跟他讲着这一天的所见所闻。
  他们路过那家周致常常给他买的蛋糕店,路过弯弯绕绕的护城河,路过alpha的羞辱和拥抱,路过他的爱意和玩世不恭,路过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一路走到这座高高的坟山上。
  嫁人的o会与alpha同葬,没有丈夫的o会与父母同葬,这世间没有周唯实能够抵达的归处了。
  周唯实并非没有想过改变,7岁时他第一次独自偷跑出家门玩滑梯,回来时母亲的尸体摔在他眼前,手机上正拨通着那个抛弃他们的a的电话。
  15岁他背起行囊去读寄宿学校,拿到海科大录取通知书时父亲也已不在。
  所有人走时都没有留下一句话给他。
  他有时候看着白若梅,会想这就是父亲留下最后一句话的人吗?这就是他最后惦念的人吗?于是身上带着父亲遗言的白若梅和同他有一半相同基因的李峥成为他最后的希望。
  其实走过这一路他并没有太多感叹,在父母的离世中,他的行为也并非能够用勇敢或懦弱,一概而论。
  这世界上所有他预见的离别都已成为了真正的离别,所有或许需要他的人也都不再需要他。
  周唯实说过太多谎言,而被命运推搡至此,就像蜘蛛吐出的最后一根丝在风雨中摇摇欲坠,不知何时就会断裂。
  他不再拥有任何一个支点,也再也没有第二条线。
  他闭上眼。
  那些绿色的冢好像一发不可收的被藻污染过的湖水,因为与水中生物争夺了过分的氧气而无节制生长,最终盖住了整个湖面,随时等着有人惊动,然后席卷蔓延,做海妖遍布鳞片的软体。
  抓住了一只无法再飞翔的鸟就漫过他的脚踝,漫过他的腰身,漫过他的口鼻。蒙蔽往昔岁月,让一切都复位成创世的白光。
  他的手最开始下垂着,后来缓缓摊开,最后因为浮力举过头顶,被水流冲刷,变成了这片水藻的一部分。
  就在这里吧,妈妈。
  一切都结束了,带我走吧。
  他的身体和意识断联,去向自由的远方。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模糊间周唯实的五感却变得更加敏锐,突然间他嗅到有人走到他身边来,把他盖在阴影里。
  然后对方蹲下身,撑开一把黑伞。
  “下雨了,明天再来讲。”
  所有淹没他的藻类畏光畏火一般都自觉退避。
  周唯实在那一瞬间又开始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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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是初夏,但嵩原深山的雨夜依旧寒气逼人,人待几个小时就会失温。周唯实躺下没多久就又开始下雨,alpha拥住他的时候周唯实已经冻得失去知觉了,林越峙脱掉他湿透的外衣,把周唯实抱在自己怀里,不再让他接寒意彻骨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