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春莺 第149节
  温幸妤爬起来,拍掉了身上的雪,眼中倒映着茫茫山野,水光弥漫,莹莹发亮。
  很庆幸,祝无执还存有一丝良知,让她活着走出牢笼。
  山野的雪再冷,也是暖的。
  94
  第94章
  ◎自由的鸟◎
  平息了起伏的情绪,温幸妤才把马背上的包袱打开来看。
  里面放着换洗衣物、匕首、她的户贴、一沓盖着官印的空白凭由,以及一袋碎银和一沓不同铺户的交子,另外还有各路州县田宅的红契。
  温幸妤不免咋舌,不算那些田宅地契,光交子算起来都有三万贯,相当于正一品官员三年的俸禄了。
  看着包袱,她心情有些复杂,一时不知怎么处理这些钱财地契。
  接受?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她不想接受祝无执的东西,总觉得这样还生活在他的掌控下。
  可出门在外,身无分文会寸步难行。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决定取用一些银子,至于那些田宅地契暂且不理,日后再想办法解决,当务之急是离开此处。
  温幸妤把包袱重新放好,环顾四周后确定了她已经到了汴京城外三十里处,再往前走走就有个镇子。
  她翻身上马,策马去了镇子,置办了些路上用的东西,又去李行简死前开的德善堂,打听了薛见春所葬之处,买了香烛纸钱等祭奠用的东西,动身前往墓地祭拜。
  祭奠完好友,温幸妤没有歇息,她怕祝无执突然反悔,连夜策马离开京畿一带,前往同州。
  同州离汴京不算太远,她几乎没怎么歇息,有时候借宿荒庙,会遇见跑商的商贩,也有去徒步去探亲的百姓。人心难测,温幸妤很少和人搭话,若有人问起,就随便编个身份。
  腊月初,站在熟悉的街道上,温幸妤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八年前离开同州时大雪飞纷,如今回来,亦是大雪纷飞。
  同州地处西北,这里的冬比汴京冷很多,温幸妤在县城停留了一日,买了件厚实的貂裘,又买了些日常所需和祭奠用的物品,策马去了胡杨村。
  彤云密布,风雪迷眼。
  胡杨村还是那个胡杨村,一切都没变,又好像变了很多。
  温幸妤牵马进村,走走看看,路上遇见不少熟悉的面孔。
  他们好奇地望她,有不少孩童跑到跟前,问她是谁,要找谁。这群孩童不远处,有个衣着褴褛,瘦瘦小小的小姑娘,正怯生生望着她,却不敢上前。
  温幸妤扫过她露出一截发红皲裂的胳膊和腿,心生怜惜。
  她走到小姑娘跟前,摸了摸她枯黄的头发。
  “姐姐……”
  小姑娘声音小小的,有些局促,身子冻得一个劲发抖。
  温幸妤不忍看她受冻,把包袱里一件氅衣拿出来把小姑娘裹住。
  氅衣长长拖在雪地上,小姑娘缩在里面,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愣愣看着她。
  温幸妤蹲下,从怀里摸出一块饴糖,“乖孩子,天气冷,快回家去罢。”
  小姑娘感觉身上的衣裳好香好暖,浑身都暖融融的,暖得手脚的冻疮都开始发痒。她攥着糖,一眨不眨看着温幸妤,突然想起爹娘说过的观音娘娘。
  听到眼前温柔姐姐的话,她恍然回神,垂下头轻轻摇了下。
  “姐姐,我爹娘都死了,家里和外面一样冷。”
  温幸妤一愣,看着小姑娘泪蒙蒙的眼睛,忽然想到了幼时的自己。
  她叹了口气,牵起小姑娘的手,去了村长家。
  村长已经换了人,是个四十多岁的阿叔。
  温幸妤说自己是陆观澜的遗孀,问了村长小姑娘的身世,知道这孩子名为李辛夷,年六岁,去年春天父母双亡,家里的亲戚都嫌她是累赘,有时候这孩子给帮忙割猪草做饭,便给口饭吃,大部分时候都不管。
  村里有些好心人家,会时不时给点吃的。但他们自己的日子都不宽裕,哪能经常施舍善心呢?
  村长倒是提醒过小姑娘的亲戚,人家嘴上答应的好,背地里照旧,他也没法说太多。
  小辛夷饥一顿饱一顿,都六岁了,却还看着不如四五岁的孩童高。
  离开村长家时,温幸妤看着小辛夷满含期待的小脸,还是没忍心放这孩子独自回家。
  她回到了陆家的老宅。
  院子里的桂花树比当初离开时高了很多,树冠几乎遮住半个院落。树枝上有积雪,风一吹簌簌落下,好似梨花飘扬。
  她仰头看着桂花树,鬼使神差想起了祝无执。
  那年冬天,他一身雪色大氅长身玉立,桂花树便是如现在这般,积雪在风中簌簌落下,飘在他的眉睫和肩头上。
  后来他带她去了县城,他和她同榻而眠。
  冷风吹来,一片雪花落在脸颊上,冰冰凉凉,温幸妤蓦地回神,轻轻叹了口气。
  对他的怨恨,早已随着她刺去的那刀,和离开皇宫的喜悦,变淡了些许。
  她眺目望着远处雪雾中朦胧的山峦,觉得大抵等日子久了,那些痛苦就会消失。
  恩怨情仇,一切都会过去。
  她和祝无执,此后只是陌生人。
  温幸妤将有炕的东厢房简单清扫一番后,把买的日常用品放好,提着东西去看望了隔壁婶子,问她买了炭和木柴,而后点了炭盆,把炕烧热,又去伙房烧了热水,用买来猪肉和菜,做了一餐饭。
  小辛夷很久没吃饱过饭,更不用说是吃肉。但哪怕饿极了,她也没有狼吞虎咽,没有夹盘子里的肉菜,而是一个劲儿扒饭。
  温幸妤见状更怜惜了,给小辛夷夹了菜,柔声道:“别只吃饭,吃菜。”
  小辛夷这才大着胆子夹菜吃。
  夜里的时候,两个人躺在暖烘烘的炕上,温幸妤奔波了半个多月,累得够呛,很快便沉沉睡去。
  小辛夷裹着厚厚的被子,却迟迟没有睡意。
  窗外天黑漆漆的没有月亮,但雪光却很亮。
  她悄悄翻身,看着旁边姐姐模糊的轮廓,没忍住一点点挪了过去,把头轻轻靠在对方怀里。
  闻着馨香温暖的气味,她缓缓有了困意,阖上了眼睛。
  风雪渐歇,万籁俱寂,破旧的屋子里,传来孩童稚嫩的呓语。
  “娘亲……”
  *
  第二天一早,温幸妤刚起来,就听见院子里有动静。
  她推门出去,就见伙房里烧了热水,锅里还有粥,只是不见小辛夷的身影。
  温幸妤一时怔愣,回过神正欲出去寻,就见小辛夷推开远门进来,背后背着一大捆柴,脸蛋和手冻得通红。
  她赶忙上前接下来,把小姑娘牵进屋里,坐在炕沿上,包裹着对方冰凉的手暖。
  “你不必做这些。”
  小辛夷低垂的头立刻抬了起来。
  她面露恐慌,眼泪积蓄在眼眶里,“姐姐……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
  温幸妤摇了摇头,给她擦去眼泪:“你做得很好,但你年纪还小,我不需要你做这些。”
  小辛夷愣住,旋即小声哭泣起来:“姐姐,你别赶我走好不好?我不小了,我能做饭能捡柴,还会缝补东西,我什么都会做!”
  失去父母的一年,让小辛夷明白,只有“有用”,才能吃上饭,不被抛弃。
  温幸妤看着小姑娘哭花的脸,不忍心说出自己很快要离开胡杨村的话。
  她沉默了一会,纠结着,最终在心底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她摸了摸小姑娘枯黄的头发,柔声细语哄着:“你愿不愿跟我走?我收养你好不好?”
  小辛夷猫一样的抽噎声骤停,她脸上还挂着泪,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隔着朦胧的泪,望着女子温柔的笑。
  下一刻,她重重点头:“我愿意!”
  温幸妤又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乖辛夷,日后就叫我干娘。”
  小辛夷傻傻看着她:“不,不是姐姐吗?”
  温幸妤失笑:“我比你大二十岁,怎么能当你姐姐?”
  小辛夷擦干了眼泪,脆生生叫了声:“娘!”
  温幸妤应声,看着小姑娘破涕为笑,眉眼愈发柔和。
  收养这个孩子是她临时起意,却不是因为她愚善。
  她只是觉得,以后日子还长,自己不会再嫁人,不如收养个孩子承欢膝下,日后为自己养老送终。
  另外……她看到小辛夷,总是想到幼年的自己。
  *
  陆观澜的墓在背山靠水之处,温幸妤和小辛夷吃过晌午饭,就带着祭奠用的东西,前往山上。
  金灿灿的日光洒在林间雪地上,像蒙了一层波光粼粼的水纱。
  她把墓碑前的雪清扫干净,点了香烛,烧了纸钱,又把酒壶里的酒倒了大半在地上,自己喝了几口。
  酒液入喉,浑身都热了起来,
  她立在墓前,注视着上面的名字,眼圈慢慢红了。
  陆观澜的容貌在记忆中已经模糊,但他的善良温柔,那道清俊挺拔的身影,却深深烙印在她脑海中。
  “观澜哥……”
  “对不住,这么久了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