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春莺 第139节
  几年前夫妻俩剑拔弩张,薛见春一直在吃避子药,后来郎情妾意,两人自然想要个孩子。
  只是避子药伤身,薛见春调养了很久。直到年关前回到同州,她有了生孕。
  如今已怀胎四月,肚子微微隆起。
  祝无执和李行简在樊楼见了一面,叙话间,李行简面上有喜色,但更多的是担忧。
  他几乎不敢想,若是事情败露,两人会决裂到什么地步。
  祝无执早说过让李行简杀了他爹的话,但李行简迟迟下不去手。
  面对好友如此优柔寡断,他只是冷嗤了一声,说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祝无执隐去了扬州一事的细节,只跟李行简说他误会了温幸妤,做了些错事,现在得不到原谅。
  李行简思索了片刻,想着春娘跟温幸妤关系还不错,便提出让二人多见面,说不定能开解开解。
  祝无执觉得也是个办法,遂隔日宣了薛见春进宫。
  *
  仁明殿夏海棠盛放,草木浓翠。
  温幸妤独坐书案前,素衣宽大,身形纤瘦。她面前摊开着张纸,正一笔一划誊写《清静经》。
  殿门忽然轻启。
  “妤娘!”嗓音清亮含笑。
  温幸妤闻声抬头,旋即眼底染上笑意。
  她昨夜就听祝无执说了薛见春怀孕一事,也知道对方今日会来。
  薛见春腹部已见明显的隆起,步子却依旧风风火火,英气俏丽的眉宇间添了几分将为人母的温润光彩。
  温幸妤搁下笔,起身迎薛见春坐下。
  “几月不见,春娘愈发神采奕奕。”
  “天气热,快坐下喝点水,消消汗。”
  两人坐到湘竹榻上,薛见春喝了口温水,随之拉起温幸妤的手,轻轻按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眉飞色舞:“快摸摸,这小东西今日格外精神,闹腾半日了!”
  手猝不及防被那温热饱满的弧度包裹住。
  掌心下,清晰的胎动传来,一下又一下,带着蓬勃的生命力,叩击着她的掌心。
  温幸妤的指尖瞬间蜷缩了一下,有瞬间怔忡。
  这样的搏动,也曾在她小腹中悄然萌发。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当时只有三个多月,偶尔会有细微的动静,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
  还记得,当初那碗苦涩的药汁,被她亲手灌下胃腹,她蜷缩在被褥间,疼痛伴随着黏腻的暖流,自腿间缓缓流下。
  身体疼痛的感觉已经模糊,但内心的痛苦,却从未离去。
  她不知怎得,忽然就想到了观澜哥。若是他还活着,他跟她的孩子,应该已经能读书认字了罢。
  可惜,如今他埋骨山野,她身处囹圄。她甚至不能给他上柱香,烧些纸钱。
  温幸妤轻轻抚摸着薛见春的小腹,压下泪意,朝她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真好。”
  “春娘,恭喜你,你快要做母亲了。”
  薛见春察觉到温幸妤的眼底的伤感。
  她愧疚道:“对不住……”
  温幸妤摇了摇头,笑道:“你说什么呢?我方才只是在想,给你送些什么补品好。”
  薛见春这才松了口气。
  她道:“你跟我这么客气作甚?再说我这几个月都快吃补品吃吐了。”
  “你可别再给我送什么了。”
  温幸妤笑着把点心推过去,“好,不送。”
  “我记得你喜欢槐花糕,尝尝合不合胃口。”
  薛见春捻起一块,三两口吃了,点头道:“还不错。”
  温幸妤笑道:“边吃边跟我说说,你跟李明远如何了?他可体贴?”
  一提李明远,薛见春登时笑得眉眼弯弯,“体贴倒是体贴,只是不知为何现在变得有些呆。他不知打哪儿听了个偏方,说山里的野樱桃对有孕的女子有好处,巴巴地骑马钻了大半日林子,回来时袍子都叫树枝刮破了,献宝似的捧着一小兜红果子给我。”
  “又酸又涩的,难吃死了。”
  她眼底尽是甜蜜笑意,“我笑他莽撞,他倒振振有词,说什么‘为娘子与这捣蛋鬼,钻十座山也值当。’你说,这是不是呆?”
  温幸妤跟着笑:“的确呆。”
  “不过这也说明,他现在很在乎你。”
  薛见春面上浮起红霞,垂眸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语调温柔:“也不知,这孩子生下来会像谁。”
  温幸妤道:“你二人样貌出色,孩子想必也会很漂亮。”
  薛见春登时笑开了,点头道:“你说得对,肯定会是个漂亮孩子。”
  二人又说了会话,薛见春扫过不远处书案上的纸张,目光落在温幸妤纤细的身形上,又定格在她消瘦的面庞。
  “妤娘,”她的声音放得又轻又柔,“我知你心里难受。”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旁侧那卷翻开的《清静经》,“可这经文也说了,‘心无其心,形无其形’。你把自己的心困于囹圄,身体也会跟着枯槁的。”
  见温幸妤垂下眼睫,薛见春拉住了她的手,“纵有万般心结,千种对错,也总要有个了解。这般僵着,熬干的是你自己。”
  她没出口说的话,温幸妤明白。
  祝无执是帝王,哪怕她心气郁结而亡,他也不会有半分损失。
  可心绪一事,哪是她能说了算的?她若能想得通,早该对他俯首帖耳,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逃跑。
  窗外风过庭树,枝叶婆娑。
  温幸妤维持着垂首的姿势,沉默如同一尊碎裂的观音像。
  薛见春暗叹一声,心说明远说得对,这两人之间怕是经历什么事,心结比之前还要严重。
  她不再多言,捏了捏温幸妤的指尖,转移了话题,眨眼道:“待这孩子落了地,你便是他的干娘,如何?”
  “让他承欢膝下,给你这烦郁的日子添点鲜活气。”
  那两个字带着的期许,令温幸妤手指一颤。
  她动了动唇,缓缓抬眼望着薛见春赤忱的眉眼,终轻轻吐出一个字。
  “好。”
  她做春娘孩子的干娘。
  与祝无执无关。
  *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
  转眼署夏消逝,秋日已至。
  这几个月,薛见春和温雀会时不时入宫跟温幸妤叙话。
  温幸妤的情绪的确比之前好很多。
  祝无执命人往李府送了不少名贵药材,且几番暗中助李家的生意。这算是对薛见春开解温幸妤的恩赐。
  两人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着,祝无执有时候觉得,好似他们一辈子就这样了。
  她待他无情意,却也安安稳稳留在他身边。
  他想求更多,但又不敢求更多。常安慰自己,这样的日子他该心满意足。
  *
  初秋夜风微凉,汴京城的万家灯火如星闪烁。
  微风卷过院中竹丛,窸窣作响。正屋窗纸上映出一点昏黄烛火,摇曳不定。
  徐长业回到家中。他着素色襕衫,腰间束带松垮,显出几分下值归来的疲态。
  他驻足片刻,缓缓扫过四方庭院。
  从前只觉得这陛下赐的居所清幽雅致,而今踏入仕途,再看这院子,竟觉处处狭窄窘迫,处处透出寒酸气。
  就如同他这集贤校理的官职。
  他不免想到,汴京物贵,多少同僚熬白了头也赁屋而居。
  他心底那点不甘,被这凉凉的夜风一吹,愈发清晰起来。
  内室烛光昏暗,温雀正倚在榻边,两个孩子已在榻上熟睡,小脸红润,呼吸均匀。
  她脸上带着哄睡后的淡淡倦意,抬眼望见丈夫,便起身迎上,接过他解下的外袍。
  “回来了。”她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孩子的梦。
  “都睡熟了?”他低声问。
  温雀点头。
  徐长业目光掠过妻子未施脂粉的面庞,落在熟睡的孩子身上。
  他俯身,指尖轻柔拂过幼子细软的额发,温热的触感令他心头发软。
  俄而,他直起身,跟温雀走到外间,坐到小案旁。
  案上烛火昏暗,映得徐长业侧脸轮廓分明,俊雅中透着难掩的郁结。
  “今日如何?”
  温雀倒了杯温茶推到丈夫跟前,面带关心。
  徐长业并未立刻作答。
  他喝了口茶,轻轻搁下茶杯,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校理之职,清倒是清贵,”
  “只是终日埋首旧纸堆中,校勘典籍,编纂文书,终究是案牍劳形,难有寸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