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春莺 第130节
  温幸妤醒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她不在祝无执那,而是到了另一间雅致奢华的舱室。
  船只似乎到了一处州县,休整补充。
  船外忽然爆发出潮水般的欢呼。
  万千盏河灯被同时放入水中,烛火摇曳,汇成一片璀璨流动的星河,温柔地倒映在舷窗之上,将舱内也染上了一层朦胧晃动的暖光。
  温幸妤这才恍然记起,今日是上元节。
  屋内灯火昏黄,脚踏处守夜的婢女见她醒了,赶忙起身点了其他宫灯,端来了一杯温水。
  温幸妤接过茶杯,微微晃荡的水面,映着她苍白的面。
  她浓睫微垂,握着茶杯,一动不动。
  宫女有些疑惑,正要询问,就见面前的女子突然红了眼眶,眼泪吧嗒吧嗒滴落在茶杯中。
  她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道:“娘娘,可是这水冷了?”
  温幸妤回过神,摇了摇头抹掉眼泪,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她仰头喝下混着眼泪的温水,好似有股苦涩的咸味。
  宫女不敢多问,接过茶杯,躬身出去端来了粥和汤药。
  温幸妤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药,躺下后翻身面朝里,愣愣望着幔帐上的花纹。
  宫女没办法,只好把东西又端了下去,禀报给了内侍省都知王怀吉。
  王怀吉愁眉苦脸的,只说让宫女再去劝劝,让她小心伺候着。
  宫女只好领命回去了。
  王怀吉心里藏着事,谁都不能说。
  过了一会,曹颂突然来了,说有事禀报,王怀吉拦住,堆笑道:“曹大人过两日再来吧,陛下近日心情不佳,谁也不见。”
  曹颂愣了一下,不可置信。
  在他眼里,祝无执哪怕遭遇天大的事,也不会不处理政务。
  他狐疑地盯着王怀吉,手指缓缓挪到剑柄上,抽出几寸剑身,眼中带着杀气:“王都知,陛下到底怎么了?”
  剑身映着灯光,寒光慑人,王怀吉叫苦不迭,又不能说。
  他道:“您就别为难奴才了,陛下今日和温娘子闹了矛盾,正恼着呢,您就过两日再来吧。”
  曹颂眯眼盯着王怀吉,好一会才收剑入鞘,拱手道:“曹某方才也是太担心陛下,王都知莫怪。”
  王怀吉赶忙摆手:“曹大人哪里的话。”
  曹颂颔首:“都知留步,曹某改日再来。”
  说罢,便转身离去。
  陛下定暗中去办事了,不在船上。这几日他得帮王怀吉,一起阻拦瞒过来求见的朝臣和将领。
  *
  暮色深沉,朔风如刀。
  寂静的山野小径,有一人策马疾行。黄骠马四蹄翻飞,踏碎枯草间残存的薄雪。
  祝无执一身夜行衣,身影融入夜色,衣袂翻飞猎猎作响。
  他头戴兜帽,薄唇紧抿,寒风将他的一缕发丝吹出帽沿,手紧紧握着缰绳,身体伏低,眼底神色焦灼。
  温幸妤昏迷后,他在床侧一动不动坐了两个时辰。
  她流着泪,湿润的眼睫随着噩梦轻颤。
  祝无执的心也跟着一下又一下,不安的颤动。
  他感觉自己被撕成了两半,一半是冰冷的理智,认为铁证如山,温幸妤定然还在伪装。一半是翻涌的情意,一遍遍提醒他,或许证据还有疏漏,温幸妤是无辜的。
  祝无执这样的人,向来是傲慢自负的,他自诩运筹帷幄,从不认为自己会出错。
  可如今嘴上说温幸妤恨他更好,可真到了这种时候,他又难以抑制的,生出浓烈的恐慌。
  他怕自己真的冤枉了她。
  情感和理智交锋,情感第一次压过理智。
  他最终决定趁船停泊休整,交代好王怀吉后暗中下船,策马回头,前往虞岚禀报中,那个老伯儿子所居的镇子。
  他要亲自重查。
  82
  第82章
  ◎真相◎
  上元节次日晌午,天光寒彻。
  祝无执抵达盱眙县的招信镇,把外面那层夜行衣脱下,又去衣坊换了身不打眼的青布直裰和素色氅衣,按照虞岚所禀的地方,找到了老伯儿子居住的街巷。
  此时小镇积雪未融,压着枯枝黛瓦,街市喧嚣已散,唯余一地爆竹碎红,混着残雪泥泞。
  祝无执踏入望津楼。
  二楼临窗,正对巷口张家。
  这老伯姓张名锄,是个猎户,他小儿子叫张辉,在镇上走街串巷做点小本买卖,是卖货郎。
  店伙端来茶盏,暗中瞄着祝无执俊美的面容,心说这怕是哪里来的官爷,虽说衣着普通,但那一身矜尊气度却是寻常人没有的。
  他好奇打量了几眼,殷勤道:“客官辛苦,昨日灯市可热闹?这是新焙的顾渚紫笋,驱驱寒气。”
  祝无执颔首,目光锁着那扇紧闭的院门。
  这条街名为“蓬草巷”,道路泥泞,房屋院落看起来十分破陋,所居大多是摊贩和卖货郎。
  昨日是上元节,这些人家也往门口挂了灯笼,但大部分颜色都有些泛白,显然不是新的。
  张家在这一排破瓦房里,略有不同。
  院门崭新,旁边还悬着两盏绢纱材质的新灯笼。
  不多时,门“吱呀”开了,张辉搓着手出来,肩上搭着担子,显是刚用过午饭。他妻子倚门相送,身上一件簇新的红色絮袄,再一打量,头上还有支素银簪。
  祝无执皱了皱眉。
  据虞岚所查,张家虽不太穷,但绝对也称不上好。
  如今所见,乍一看没什么问题,可细细看去,就会发现他家的院门和旁边门柱颜色略有不同。
  院门是新的,门柱是旧的刷了新漆。
  而张辉妻子头上的簪子,少说也得二两。
  祝无执虽身居高位,但他到底落魄过一段时日,对坊间平民日常所需之物的价值,有所了解。
  按虞岚的所禀,张辉养着四个孩子。二两银子差不多是他们一家六口,好几个月的嚼用。
  更不用说还有余钱换门刷漆,买绢纱灯笼。
  突然多了进账,要么是张辉做了笔不小的买卖,要么…是有人给他给了一笔银子。
  虞岚前来禀报时,并未对张家的变化提过半句。
  这样的疑点,祝无执心一点点往下沉。
  茶尽一盏,祝无执搁下几枚铜板,起身下楼。
  他来到张宅,路过时细细端详了他家的院门,伸手一抹,低头看指尖,果真沾了一点红漆。
  漆还未干,当是这两日新刷。
  祝无执微放下点心。
  这说明虞岚没有背叛他,是离开前张家还未有变化。
  他朝巷子深处走,决定找几个街坊打听情况。
  转角处,挑担的老丈正倚墙歇脚。见祝无执走去,忙直起身。
  “郎君可要看看新到的彩绳珠花?给尊夫人买上几样。”
  祝无执递过两枚碎银,直截了当道:“打听个事。”
  老丈哪里见过这么大手笔的?他接了钱,略一垫,就知道少说四两。
  他堆笑,低声道:“您尽管问,我走街串巷卖了二十年的货,别人知道的我知道,别人不知道的,我也知道几分。”
  祝无执嗯了一声,问道:“那张家看着日子比之前好不少,可是做了笔大买卖?”
  老丈朝张家方向望了望,凑近低语:“这事啊,郎君还真问对人了。前段时日,辉子不知撞了哪路神仙,得了一张顶好的兽皮,卖到宝昌号,卖了个泼天价。”
  “都说财不外露,旁人都不知道这事的。我知道点消息,还是因为宝昌号里有个伙计是我侄儿,昨儿晚上一起吃酒,说漏了几句。”
  老丈说完,就见眼前气度不凡的男人脸色沉了下来,看着有些叫人发怵。
  他暗自打了下自己的嘴巴,心说真长了张破嘴,说不定要掺和进什么大事里了。
  祝无执没注意老丈变幻的神色,心绪发沉。
  他稍加思索,心中有了计较。
  给老丈抛了两块碎银子,说道:“若想活命,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
  面前的男人容色俊美,一双凤目慑人,睨着他时,带着上位者的警告。
  老丈打了个激灵,捏着银子,忙不迭点头,目送男人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喃喃自语:“怪哉怪哉,这张家两口子可都是老实人,怎么还能惹上此等人物?”
  *
  祝无执去了趟老丈口中的宝昌号,说要买兽皮,顺利见到了张辉卖掉的那张。
  是一张完好无损的白狐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