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春莺 第95节
  温幸妤道:“这簪子所换银钱,除了给寺庙交一部分外,剩下的足以解决你的燃眉之急,且让你家这辈子衣食无忧。”
  “只要你小心些护送,就不会有人找你的麻烦。”
  老丈被这话打动。
  普通老百姓一年阖家嚼用不过几两银子。而这簪子,他看不出价值几何,但缠金的东西,至少都得百两。
  护送一个骨灰匣罢了,能出什么差错?
  他年纪大了,就那么一个女儿,冒次险又如何。
  思及此处,老丈接过了匣子,小心翼翼包裹在破烂的棉袄中,才从温幸妤手中拿走簪子,细心收好。
  他看着面前女子惨白的脸色:“姑娘放心,匣子我会好好送去寺庙,只是您…一个人真能走出山林吗?”
  温幸妤心口一跳。
  防人之心不可无,她瞥了老丈一眼,镇定道:“我另派了人来接应我,就在前边山腰那。”
  老丈笑得老实:“那就好,那小老儿现在就去护送匣子。”
  温幸妤嗯了一声,说道:“簪子不要在汴京的当铺换,最好能多经几次手,以防你被人当成贼寇捉走。”
  老丈点头哈腰:“明白的,明白的,小老儿做了将近三十年车夫,知晓其中利害,姑娘且放心。”
  温幸妤颔首,催促他赶紧走。
  老丈也不磨蹭,上螺车后,扬鞭一挥,车轮便碾过小径,愈行愈远。走到山脚处,就见皇城司的人骑马巡防,俨然是要捉什么人。他吞了口水,心说还好没对那姑娘起歹心,不然恐怕不等他走出去,就被皇城司的人捉住了。
  皇城司的人仔仔细细搜查了老车夫,又盘问几句,没发现什么异常,挥手放行。
  车夫心有余悸,战战兢兢驱车离去。
  温幸妤见车身影消失,才扶着树,一瘸一拐往密林另一个方向走。
  她这次……原本是想逃跑的。
  但滚下山坡后,高月窈那古怪的眼神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再想想对方一路上的异常,以及推她时那句语调奇怪的“安心去罢”,她就心有不安。
  上次有这种不安感,她就跳入了祝无执的陷进,被掳至山寨。
  这一次,她当机立断决定不跟车夫离开,只把观澜哥的骨灰送出去。
  骨灰调包的事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高月窈只知她要逃,却不知她要带着骨灰逃。
  遂这次把骨灰调包,祝无执不会发现。
  观澜哥的骨灰安全,她就没多少顾虑了。
  这次她主动回去,祝无执定会更加放松戒备,剩下就是等一个时机,一个能让她彻底脱身的时机。
  至于为何敢把观澜哥的骨灰交给那车夫。一来敢接这种生意要钱不要命的,要么是赌徒恶汉,要么就是家中出了大事急需用钱,不得不铤而走险。
  这老车夫显然是第二种。观其袄子上针脚细密的补丁,就知他有妻有子。更不用说螺车上还有“赁马处”的标记。有家室又有谋生活计,意味着他做什么都会有所顾虑,没必要冒着杀头的风险,谋财害命。
  二来,温幸妤知道高月窈本性良善,雇车夫前,定都摸清了人品,不至于让她陷入危险。
  三来,这车夫裸露出的手腕上戴着木槵子做的佛珠,俨然是佛家信徒。这样的人,对骨灰类的东西有敬畏之心,不会随意丢弃处理。
  故而温幸妤敲打一番后,放心把骨灰交给了车夫。
  至于她……自然是顺着路走,等待祝无执找来。
  温幸妤扶着粗糙的树干,踩着深雪,忍着右脚的刺痛麻木,出了山林后,走上了一处平阔的山路。
  天地上下一白,万籁俱寂。
  热气呼出来,顷刻在眉睫上结白霜。
  温幸妤浑身又冷又疼,她把斗篷的帽子戴着,捡了树枝做拐,慢吞吞在雪幕中挪。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她眺目望去,只见遥遥雪色中,有人打马而来。
  北风凛冽,雪片如刀,黑貂裘,照夜马,衣袂翻飞间,劈开浓重雪幕快马奔来。
  祝无执目力极佳,远远就看到了雪地里那道身影。
  离她还有几十步时,他勒马而停。
  四目相对,一个浑身狼狈,一个衣角不沾半片尘埃。
  他端坐高头大马上,手握缰绳,居高临下地睨着,眼神比漫天飞雪还要冷。
  女人狼狈跌在雪窝里,眉睫结霜,脸上好几道细小伤口,斗篷上沾满了雪泥,皱皱巴巴,褴褛不堪。
  温幸妤仰起头,面色惨白,望着神色漠然,无动于衷的祝无执,结霜的睫毛被热气融化,眼角滚落一滴泪。
  “祝长庚……你怎么才来?”
  天地广阔,万物素白,祝无执眼中却只映出那张苍白委屈的脸。
  怀疑、愤怒、失望……所有的情绪如同铺天盖地的大雪,被这滴泪融化,直流淌进心窝。轻而易举撕裂他冷若冰霜的假面,令他弃甲投戈,不战而败。
  祝无执静默片刻,翻身下马,将她从雪窝中拉起来,解下她身上冰冷的斗篷,裹上他的裘衣。
  “上马。”
  貂裘温暖,驱散了几分寒冷,温幸妤仰头看着祝无执紧绷的下颌,小声唤道:“大人……”
  祝无执冷眼看着,并不回应。
  温幸妤知他心有恼恨,只好住了口,一瘸一拐往马跟前走,还没走出去几步,又是一个踉跄。
  祝无执眼疾手快扶住,垂眼扫过她的右脚,什么都没说,把她仔仔细细裹好,横抱置于马上,又翻身上去,将人搂在身前,一夹马腹,朝山下的路去了。
  温幸妤安分窝在祝无执怀里,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听那蓬勃跳动的心,一下又一下。
  或许是因着即将主动踏入牢笼,又或许是身上的伤太疼了,她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襟,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祝无执有所感,略一垂眼,见她埋在自己胸口,大抵是受了伤疼得厉害,哭得浑身都在轻轻发颤。
  他收紧了拥着她的手臂,哑声道:“为何不走。”
  看不清女人的神情,只听得她哽咽回答:
  “我不知道……走了一半,摸到你送我的白玉菩提珠串,忽然就不想折腾了。”
  “我…我想见你……”
  满含哭腔的回应,被耳侧呼啸的风声吹散,远远抛在覆雪的山野。
  祝无执长叹一声。
  罢了,且再信她一回。
  他想,只要温幸妤肯回头,只要她心里有他,哪怕只有一点点,就怎样都好。
  只不过,这次回去,除了处置那群连主子都看不住的废物奴才外,另要彻底切断她跟外界的往来。
  熏香、朋友、书籍、金银铜钱……全部都要清理掉。
  她眼中只需有他,只需听他的话。
  独属他一人所有,从穿到戴,由生到死,皆由他掌控筹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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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9
  第59章
  ◎本性◎
  回到枕月院后,御医已经在等着了,检查后确定温幸妤后背挫伤,右踝扭伤,以及手脸上有些刮痕。好在都是小伤,未伤及骨头。
  她擦了药,喝过汤药后,小心翼翼问了祝无执高月窈的消息,得知对方被罚跪了两个时辰,被抬回来后就发了高热,现在正昏迷。虽说是互相算计各求所需,但温幸妤还是有些愧疚,请求祝无执允她去赔礼探望。
  祝无执自然不肯,冷言拒绝,且毫不留情的讥讽她“菩萨心肠”。
  往日他对温幸妤还压着性子装一装,觉得能靠着压抑本性,伪装成君子,博取她的喜爱。
  但如今却不需要这样了。
  她既已主动留下,就说明已经对之前的他有了情意。那么此后的日子,他不会再压抑本性,同她整日玩一些君子端方、发乎情止乎礼的戏码。
  他要让她看到真实的他。不为外物影响的,慢慢接受他、爱他,乖乖待在他身边。
  温幸妤不知祝无执内心所想,只隐约觉得他好像不太对劲,和平日里有些不一样。
  更阴鸷,更傲慢,说出的话刺耳至极,毫不留情。就仿佛回到当年,她刚把祝无执救到山洞中时,他那副阴森宛若毒蛇的模样。
  温幸妤隐有畏惧,纵使心生恼怒,也没有说话。
  祝无执照看了她一会,就离开处理政务了,或许是汤药里有安神的东西,她不一会就抵不住困意,昏睡过去。
  翌日起来,才发现静月和芳澜不见了,换了两个沉默寡言的婢女。
  她心有不安,试探着问:“你们知道静月芳澜去哪了吗?”
  那两个婢女指着嘴,露出黑洞洞、没有舌头的口腔。
  温幸妤吓得不清,叫来瓶儿,才知道这两个婢女是祝无执特意安排的。至于静月和芳澜,被打了顿板子,降了等次,打发去外院做粗使婢女。
  她听着心里难受,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她们。她真的没想到都主动回来了,祝无执还会迁怒二人。
  除此之外,院子里的所有书籍、金银类的东西,都不见了。仆从们也不跟她闲聊,恭恭敬敬,显然是害怕再出了岔子被罚。
  又过了两天,府邸宗祠祭祖仪式,祝无执本来想带温幸妤去的,但思及她腿脚受伤不好下地,奔波劳累会加重病情,故而只好放弃带着她。
  祭祖当日夜里,祝无执在祖母的牌位前坐了一夜。
  报完了仇,忽然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什么都得到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得到。
  祝无执觉得可能手握的权力还不够。他想坐上那把龙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