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春莺 第7节
  她垂下眼,故作镇定解释:“主屋潮湿,观澜哥这几日在右厢房歇息。”
  柳三哦了一声,没再多问,随口道:“我去跟他打个招呼。”
  来人家里,总要跟男主人打声招呼的。再加上他对这书生颇有好感,很欣赏对方在逆境中依旧挺直脊梁的样子。
  温幸妤一慌,正想着如何找个借口把人打发走,就听到东厢房的门被打开,旋即传来一道清泉般,又带着点沙哑的嗓音。
  “多谢柳大哥特来送凭由,陆某有失远迎了。”
  这声音,和观澜哥好像……
  温幸妤心头巨震,她猛地抬头看去,只见青年一身青色长衫,身形高挑清瘦,脸被面巾遮住,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
  不是他。
  观澜哥……不会这么说话。
  也不是这样的气息。
  虽然身量和声音很像,但……观澜哥已经死了。
  心中又是一阵钝痛,温幸妤收拾好情绪,垂眼走到祝无执跟前,默不作声扶住了他。
  柳三看着几步开外的青年,皱了皱眉。
  他细细端详了几眼,说道:“怎么带着面巾?”
  祝无执凤眸微垂,低咳几声后,虚弱道:“不慎感染了风寒,肺病加重,怕把病气染给内人,故而带了面巾遮挡。”
  这理由听起来没什么不对。
  柳三点了下头,看了眼天色后,拱手道:“祝你夫妻二人一路顺风。”
  “也祝你…早日病愈。”
  祝无执拱手道谢。
  柳三嗯了一声,转身时又多看了眼青年,行至院门口时,总觉得对方有些奇怪。
  他眼中闪过狐疑,停下脚步转过了身,
  “陆兄,你和弟妹何时出发?”
  “届时我请你二位去镇上的酒楼吃饭,算是践行。”
  祝无执眸光微闪,朝对方露出个和煦的笑。
  “柳大哥太客气了,只是陆某身染重疾,不好去人多处用饭。您的心意我领了,等日后陆某若能活着回京城,定然重谢。”
  这话听着倒是没什么问题。
  柳三端详着青年,眯了眯眼。
  若说那日的陆观澜是竹,是兰,通身气度清雅正直,那今日这个……
  则像是一条伪装的毒蛇。
  他在皇城司当了十年差,捉过的逃犯不知凡几,自是比普通人眼睛亮些。
  这人身份有异,但那小娘子确实真的。
  方才在灶台前垂泪,定是受了这人的胁迫,心中害怕才偷偷哭泣。
  也不知道真正的陆观澜去了哪里。按照以往的案子,恐怕……
  柳三心一沉。
  他又看了几眼青年,总觉得这人莫名叫人觉得有些熟悉。
  潜藏在石水村,又杀一个病弱清贫的书生,只能是为了拿到凭由离开。
  推测及此,柳三几乎可以确定眼前是谁了。
  祝无执。
  那个越狱潜逃的前国公府世子爷。
  他担忧此人有余党,自己若现在动手,可能会被反杀,于是没有直接发作,而是佯装无事,哈哈一笑,顺着对方的话道:“是我考虑不周。”
  “那陆兄你歇着吧,我先回了。”
  祝无执的视线在柳三脸上转了一圈,目光在对方握紧刀柄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面巾下的薄唇漾出个冷笑。
  一个皇城司的小吏,眼神倒是敏锐。
  他俯身咳嗽了几声,嗓音有些沙哑:“天气炎热,柳大哥不如喝杯茶再走。”
  柳三着急回镇叫衙役来捉人,他拒绝道:“不了,还要赶回京里,夜里要巡值。”
  祝无执点了点头,没有再挽留。
  他朝对方笑笑,拱手道:“那陆某就不留您了。”
  “有缘…再见。”
  最后两个字分明轻缓至极,可大热的天,柳三却感到一股寒意。
  头皮阵阵发麻。
  他随口应了,大步流星出了院子,策马离开。
  要快些,要在祝无执离开前,带人将他捉回去。
  柳三的身影消失后,祝无执站直了身子。
  他生得高,温幸妤堪堪到他胸口处,此时垂眸看她,便只能看到对方乌黑的发顶,和秀挺的鼻梁,以及一点雪白的下巴尖。
  她似乎有些害怕,又有些恍惚。
  祝无执轻嗤了一声,心说这婢女倒是痴情,人死三天了,还一副精神恍惚的样子。
  没出息。
  他把手臂从她手中抽出来,往旁侧站,隔开一人宽的距离。
  温幸妤回过神,她垂眸小声道:“您怎么突然出来了,不怕被……”
  祝无执面巾下的脸冷漠傲慢,语气却依旧温和。
  “我不出来,他也会推门进来。”
  他没说的是,靠温幸妤这个呆笨的婢女编借口,还不如自己出来。
  虽说都有可能会被发现异常,但自己出来,好歹还能亲眼摸清柳三的性格和情况。
  起码他现在可以确定……对方今晚是不会离开八角镇的。
  不论是为了赏金,还是为了升官,柳三都不会放过他这么个值钱的逃犯。
  对方很谨慎,且不是个怕事的主。
  温幸妤感受到了柳三和世子爷的对话有点奇怪,但她并不想深想。
  她点了点头,仰头看着对方狭长的凤眸,低声道:“我去煮饭。”
  祝无执嗯了一声,转身回了屋子。
  *
  天色将暗,天际便黑云翻墨,远处青山朦胧,不多时就被噼里啪啦的暴雨笼罩。
  天地不分,仿佛河流倒灌,地上多了一个又一个水坑,山野间有水烟腾起。
  温幸妤洗了澡,擦了擦头发后,把浴桶里的水放了,又添好新的热水,起身去东厢房叫祝无执沐浴。
  屋里仅有一盏油灯,窗纱上映着昏黄的光晕。
  正准备敲门,就听到门嘎吱一声被拉开。
  她下意识抬眸看去。
  门内透出几隙昏黄的光,依稀照出他高大的身形。
  祝无执穿着一身黑衣,逆光而立,明暗交错间,他的面容被衬得有些锋利。
  那双矜傲的凤眼,正睨着她,里面什么情绪都没有。
  她垂下眼,后退两步,低头恭敬道:“世……您去沐浴吧,添好热水了。”
  祝无执道:“不必了。”
  温幸妤站在他的影子中,面容有些模糊,那双温软的眼睛乖巧的低垂,头发随意披散着,湿漉漉的,衣衫上有不少水痕。
  他居高临下站着,目光顺着她的脸慢慢下移,忽然望见了她胸前的衣衫被发丝沾湿,半贴在身上,印出起伏轮廓。
  不小心看到不该看的,他也不过是面无表情把目光移开,毫无异常。
  温幸妤听到他的回答,愣了一瞬,微微抬眸扫了眼他的打扮,点了点头道:“您有事就去忙吧,奴婢收拾行李。”
  不该问的不问,不要太有好奇心,这是观澜哥教给她的道理。
  祝无执嗯了声,把屋里找到的斗笠戴在头上,阔步踏入雨幕。
  温幸妤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处,想着世子爷可能是去联系旧部。
  压下心头的猜测,她垂眼回了屋子。
  *
  柳三回到镇子,就立马去了衙门。
  可没有证据,监镇官并不愿意派人去看。
  他心中焦急万分,但此时去县衙或者皇城司上报,再调人来,都来不及。
  当然了,最快的办法是他单枪匹马捉人。
  但他就是个小吏,捉人是职责,却也犯不着为了捉人,不顾自己的性命。
  祝无执他不敢小觑。
  这人十五入仕,今年才及冠,就已经坐到刑部侍郎的位置。
  手段狠戾,做事随心所欲,为人所诟病。
  若不是定国公府倒台,他恐怕会成为大宋百年来最年轻的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