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宠骄婢 第3节
  见老夫人进来了,薛恒端然起身,唤了声,“祖母。”
  老夫人已是换上了身轻便的竖领长袄马面裙,头戴红蓝宝石碧玺桃心,耳坠金掐丝复耳环,通体富贵,慈眉善目,她颤巍巍朝薛恒伸出手,“大热天的,你怎么来了?”
  薛恒笑笑,搀扶着老夫人踏上脚踏,在罗汉床上坐下,道:“孙儿来陪祖母说说话。”
  老夫人往引枕上一歪,道:“你刚刚回京,朝中事忙,分身乏术,祖母是省得的,只盼你能在京城多留些日子,好让祖母以解相思之苦。”
  “孙儿也想念祖母。”薛恒道。
  一壁说,一壁将云舒沏的茶水端给了老夫人。
  老夫人含笑饮了,又看向薛恒的茶,讶道:“祖母记得,你不吃虎丘茶。”
  薛恒看了看手边的茶杯,不置可否地一顿,道:“人总是会变的。”
  老夫人一听,幽幽长叹了一口气。
  “你……见过你父亲了吧?”
  “嗯。”薛恒道,“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
  老夫人抿了抿嘴角,带了几分不满与嫌弃道:“他老了,身子骨越来越不好,偏偏人啰嗦了许多,别说你了,我都不想理他。”
  薛恒没有接老夫人的话茬,话音一转,道:“我听三弟说,四妹妹与梁二公子好事将近,不日便要嫁人了。”
  老夫人闻言一哼,“她想嫁就嫁吗?你姐姐说了,婚姻大事绝非儿戏,要慎重考虑。且她年纪尚轻,急什么,再过上一两年,你姐姐和陛下会为她考虑的。”
  薛恒点头应是,“姐姐圣眷正浓,想必说什么皇上都会应的。”
  老夫人嗯了一声,略舒了口气,她抬眼看向薛恒,“好了,不说他们了,你呢,准备什么时候娶妻生子。”
  薛恒不语,低头喝茶去了。
  老夫人瞧了那个气啊,忍不住念叨:“一说这个你就低头!恒儿啊,你一十有九了,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三弟都出生了。你娘没了,祖母我年岁又大了,心心念念的唯有你的终身大事,你万不能叫祖母一直悬着心呐。”
  “是孙儿不好,叫祖母担心了。”薛恒陪着笑脸许下承诺,“尽快,孙儿一定尽快成亲,好让祖母放心。”
  “最好是这样!”老夫人叹了叹,倏地发出感慨,“我知道你,你一向稳重自持,不沾美色。不像怀儿,左一个右一个往房里领,前一阵才纳了一个丫鬟,这几天又折腾了个外室出来,给他那未婚妻气的够呛。”
  薛恒不予置评,只是一笑置之,老夫人换了个引枕靠着,抬头一瞧,冷不丁发现房里站着许多丫鬟婆子,便道:“这里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你们都退下吧。”
  一直默默侍候在侧,听着老夫人和薛恒谈话的云舒心里咯噔一声响。
  她木头桩子似得在他们眼跟前杵了这么久,等着就是李妈妈前来替她陈情,再向老夫人请辞,忽而间如意算盘碎了一地,哪能不失落。
  抬头,虚虚看了李妈妈一眼,发现对方无动于衷,丝毫没有进来帮她说话的意思,便死了心,想着今日便罢了,来日再来请辞也是一样。
  她都等了三年了,不差这三五天。
  便屈膝行了一礼,低头离开,正要走出房门,老夫人忽然道:“咦?是不是有丫鬟到了年岁,该放出去了。”
  云舒脚下一顿,立刻看向了李妈妈。
  李妈妈早已在英国公府内活成了人精,闻言,快速走到老夫人身侧,道:“老夫人记性可真好,不错,是有几个丫鬟到了放出去的时候,不过她们大多数都选择留在府中*继续伺候,只有一人自请出府。”
  “哦?”老夫人好奇地问,“谁啊?”
  李妈妈便去看站在房门外的云舒,云舒不敢犹豫,重新踏入内间,盈盈跪倒在地,“老夫人,奴婢沉碧自愿自赎离府。”
  “沉碧?”老夫人皱了皱眉,打量着云舒道,“我记得你无家无宗,无父无母,无亲无友,你出去了想干什么呢?”
  云舒立刻搬出早已在脑海中想过千百回的腹稿:“回老夫人的话,奴婢依稀记得儿时在廖洲生活过,此番离府便是前往廖洲寻亲,望老夫人成全。”
  老夫人点点头,陷入沉思。
  一旁的薛恒上下扫了云舒两眼,自顾自倒了杯茶,问:“廖洲哪里。”
  云舒微微一愣,道:“廖洲云儿海。”
  “云儿海?”薛恒哂笑,“那可是个风景优美的好地方。”
  云舒不知道薛恒说这些是何用意,只仰着头,目光渴求地望着犹在沉思的老夫人。
  “老夫人,奴婢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最是羡慕别人家庭美满,共享天伦,是以十分渴望找到亲人,若能如愿,此生无憾。且奴婢粗鄙笨拙,是个木雕泥塑的蠢人,实不该继续留在府中,白白辜负了老夫人的信任与恩泽。”
  她说得感人肺腑,直教人动容不已,老夫人一下子就心软了,摆了摆手,道:“罢了,你既愿意,我也不勉强。去把沉碧的身契拿过来,另取二十两银子。”
  云舒喜不自胜,重重磕了个头,“谢老夫人!”
  抬头,却听薛恒冷笑了一声。
  第4章
  ◎贴身婢女◎
  分明是极轻的一声冷笑,却令云舒心头一颤,老夫人更是一脸迷惑:“恒儿,你笑什么?”
  薛恒瞥云舒一眼,“我笑这丫头太过妄自菲薄。”他转头对老夫人道,“她伺候的挺好。”
  老夫人微微一怔,神情中露出几分意外,“是么?”
  薛恒不答,只摩挲着手中的白瓷禅定杯,若有所思。
  老夫人深邃而明亮的目光在薛恒面上扫了扫,略一沉吟,问道:“如今谁在世子房中伺候。”
  李妈妈上前一步,支支吾吾地说:“原本拨了几个丫鬟过去,但世子都不喜欢,一一打发回来了。如今只有两名护卫和几个小厮跟着世子。”
  “那怎么行!”老夫人变了脸色,直截了当地对云舒说,“既然世子觉得你伺候的好,便留下来,继续伺候世子吧。”
  云舒从听到薛恒的冷笑声起心中就在打鼓,闻得老夫人此言,险些跪立不住,瘫在地上。
  她整整盼了三年,三年!只因薛恒轻飘飘的一句话,竟叫她的殷殷期盼付之东流,希望破灭,她如何不慌,不怨!
  垂在身体两侧的手臂不自觉收紧,手指一点点攥住衣裙,掐住皮肉,让尖锐的痛意令自己冷静下来。
  她缓缓抬头,看了看端坐在罗汉床上,用漫不经心的目光望着自己的薛恒,悲戚道:“承蒙世子看重,奴婢倍感荣幸。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奴婢每每想到双亲许还活在这个世上,就恨不得立刻飞到他们身边,与他们团聚,望世子成全。”
  薛恒打量着她的神色,淡淡道:“你的意思是,你铁了心要出府去。”
  云舒皱着眉,“奴婢粗心大意,手脚笨拙,实不配伺候世子。”
  薛恒闻言一哂,似笑非笑道:“是不配,还是不愿?”
  云舒浑身一僵,好似被人当中戳破了谎言与心事,大喇喇放在太阳地里暴晒。她一时心虚不已,目光闪了又闪,磕头,“奴婢不敢。”
  文殊兰随着云舒俯身磕头的动作颤了颤,薛恒略一思索,赫然做出决定,“半年。半年后,随便你去哪里。”
  半年?
  她半日都不想等。
  她狠狠一咬牙,催红了眼眶,抬起头,朝老夫人投去可怜巴巴的目光,“老夫人,奴婢……”
  老夫人怜悯地望着她,温声劝道:“好了,府里便再留你半年。半年后,世子身边有了得力可心的人伺候,你再离府,去廖洲寻找你的亲人。”
  薛恒紧接着道:“且你寻找亲人不必亲自前往廖洲,只需画一副画像出来,我自然能帮你找到。”
  云舒好似被个天雷劈中,瞬间白了面色。
  她哪里记得什么亲人,不过是在扯谎而已!
  明知大势已去,心中却不肯放弃,她身子往前一扑,双掌撑地含泪盯着老夫人的脸,哀求:“老夫人……”
  老夫人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见状,抬了抬手示意一旁的丫鬟婆子把她扶起来,安慰道;“傻孩子,哭什么呢?又不是不让你出去,只是让你多伺候世子一阵子罢了,你乖乖听话,我自会疼惜你。”
  说着停了下来,笑容一变,意味深长道:“且能去世子身边伺候,是你前世修来的福缘,你要懂得惜福。”
  这便是在点她了。
  她几乎猜到老夫人后面的话——别不识抬举,敬酒不吃吃罚酒。
  云舒用力抠紧掌心的肉,直到疼得冷汗都下来了,这才认清现实,她不甘妥协,“奴婢愿意伺候世子。”
  慢慢挣开丫鬟婆子的手,低眉顺目地屈膝行礼,“奴婢谢老夫人恩典,谢世子恩典。”
  离开存斋堂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雨,很大很大的雨。
  所有下值的奴婢都站在抱厦或抄手游廊下避雨,只有云舒淋着雨慢慢行走,回到了她住的地方。
  她失魂落魄,一颗心被雨水浇的冰冰凉凉,泪水汇合着雨水一并渗入她的嘴角,留下满腔的苦涩。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能这样!
  真是可恨!
  带着满满的不甘,云舒一把扯下头上的文殊兰,摔上房门,痛哭去了。
  与此同时,李妈妈正在老夫人和薛恒面前替云舒说“好话”。
  “世子不必和云舒计较,那丫头三年前不小心跌入湖里,被救上来后就疯疯癫癫的,寻死觅活闹个不休,还逃出府去,被我们抓回来打了一顿才老实了,如今脑袋瓜子似乎还不怎么清楚。”
  薛恒把玩着白瓷禅定杯,饶有兴致地听着李妈妈的话,“还有这样的事?”
  “是呀!”李妈妈道,“她也算幸运,若非十岁的时候在观音庙外遇见了老夫人,这会儿指不定被送进了哪个暗门子里,或继续被人牙子卖来卖去,保不齐连命都丢了。”
  薛恒回想着方才的一幕幕,轻勾唇角,“那她倒是蛮可怜。”
  嘴上虽说着可怜,面上却冷冰冰的,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戏谑与不满。
  李妈妈不敢再说话,生怕说错话,老夫人则道:“确实是个可怜孩子,她无依无靠,性子软,样貌美,真离开了咱们府上,我也不放心。”
  “老夫人说的有理!”李妈妈煞有其事地接话。
  性子软?
  薛恒笑笑,随手从腰上取了块翡翠平安扣,交给了李妈妈。
  “把这个给她,就说是老夫人赏的。”
  李妈妈双手捧着翡翠平安扣,笑容灿烂,好似是她自己得了薛恒的赏赐,“是,奴才替沉碧谢过世子。”
  ——
  淋了一场大雨的云舒病了。
  她病得来势汹汹,又是发烧又是咳嗽,折腾的两天下不了床。可病得再厉害也有好的一日,好了,就得去伺候薛恒了。
  正所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高烧两日,烧掉了她不切实际的幻想,却没烧灭她想要离府的心。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即便去了薛恒身边伺候,她也可以寻得机会离开,便是寻不到机会,最多再忍半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