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55节
  王庭溪上个月突然离家,至今未归,临走时只说他要建功立业,旁的什么都没说。
  清枝走到秋娘对面坐下,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水,“又想庭溪哥了?”
  秋娘哼了一声,“这个憨子!他哪是什么发达的料子,留在我身边,过个安生日子便行了。”
  清枝安抚道,“庭溪哥这两年,靠着种菜,也赚了不少银子。”
  秋娘叹了口气,“今日烦心的,倒不是这个。”她压低声音道,“今日二楼最里头那间雅间的客人,就是我那二郎的亲大哥。”
  清枝一怔,忽然想起一年多前,那两个上门找麻烦的壮汉,可不就是这位爷派来的?
  她定了定神,轻声道,“咱们只管做咱们的买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旁的也碍不着咱们。”
  秋娘眉头还是蹙着,“话是这么说,可我这心里,总跟揣了块石头似的。”
  果然没几天,清枝和秋娘刚收拾完铺面,正要上门板,外头突然闯进来几个彪形大汉。
  秋娘眼疾手快,一把将清枝拽到身后,脸上堆着笑,“几位爷,实在对不住,小店已经打烊了。您要吃饭,往前头街上走两步,还有几家亮着灯呢。”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轻笑,“秋娘,别来无恙啊。”
  话音未落,那位前几日坐在雅间的客人已迈步进来。清枝心头一紧,是秋娘嘴里那位二郎的亲大哥。
  那人随手拍了拍条凳,皱着眉头坐下,眼睛在店里转了一圈,“生意倒是红火,秋娘这些年,想必攒下不少体己钱吧?”
  秋娘脸色一冷,“我不过是个帮工的,挣几个辛苦钱罢了。”
  那人“嗤”地冷笑一声,眼神陡然转冷,“少在这儿跟我打马虎眼。如今知州大人可是我的连襟,我早把你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这铺子的房契上,白纸黑字落了你的名字。”
  他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袖,语气忽然放软,“这样,你把铺子过到我名下,你们照旧在这儿做生意,工钱一文不少你们的,如何?”
  秋娘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都发了颤,“王泽光!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她眼眶通红,指着对方鼻子骂道,“二郎尸骨未寒,你就急着去谋夺二房的家产!你那毒妇更是个黑心烂肺的,活活把二郎媳妇逼得投了井,如今连我这个不沾边的外室也要吞下!”
  外头逐渐聚了一些街坊,眼睛直直往里瞧着。
  王泽光脸色骤沉,厉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把这泼妇的嘴堵上!”
  秋娘眼见那几个大汉逼近,反手抄起柜台上的剪刀。两个壮汉被她这不要命的架势唬住,一时竟不敢上前。
  “废物!”王泽光起身,一脚踹翻条凳,“白养你们这些饭桶了?就算闹出人命,也有知州大人兜着!”
  “王泽光!”秋娘死死攥着剪刀,声音发了狠,“你这样的黑心肝,迟早要遭报应!”
  王泽光阴沉着脸,那脸色活像一团墨汁,黑得瘆人。他阴恻恻道,“秋娘,你可想清楚了。你那大儿子在南洋生死未卜,二儿子前些时日也下落不明......”说着又逼近两步,嗤笑道,“如今的你,拿什么跟我斗?”
  秋娘浑身发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还可以跟你拼了这条命!”
  秋娘举着剪刀就要扑上去,清枝连忙一把拦住,转身对着王泽光沉声道,“王老爷,我们这小店开了两年,来来往往的贵客也不少,多少攒下些情面。”
  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张通判和王参军可没少来光顾,每次都要夸我们手艺好。若真闹到他们跟前,怕是不好看。”
  王泽光眯着眼睛打量清枝,半晌冷笑道,“今日我好言相劝,你们居然不识抬举。不过这来日方长的,我宽限你们几日,好好考虑。”
  他慢悠悠起身,带着人走出了店门。刚踏出门口又回头补了句,“这铺子,迟早是我的囊中之物。”说罢一甩袖子,带着那群打手扬长而去。
  秋娘有些气紧,后退了两步,清枝赶紧扶住,秋娘脸色有些发白,对着清枝说道,“清枝,我连累你了。”
  清枝扶她坐下,倒了杯热茶塞进她手里,“咱们一起想法子便是。”
  其实方才提到的这两位大人物,清枝也没瞧见过,只是从客人的嘴里听见了这两人的名讳,连人影都没见过。
  食肆照常开张,清枝借着端茶送水的工夫,从食客们的闲谈里拼凑出了王泽光的底细。
  原来他那三弟在连山县当县令,这些年仗着这层关系没少作威作福。如今新来的刘知州,是接替了暴毙的前任,偏巧王泽光的女儿给这刘知州做了妾,这才让他越发张狂起来。
  清枝心里有了底。
  若是这般,这王泽光倒是没什么好怕的,顶多就是个狐假虎威的货色。
  秋娘见清枝神色如常,该招呼客人招呼客人,该算账算账,悬着的心也渐渐落回了肚子里。
  如今秋娘家里冷冷清清,她索性就住在铺子后间。
  清枝却雷打不动,每日打烊后都要雇张叔的牛车回家。秋娘从不多问,但心里明镜似的,这丫头还在盼着她那失踪一年多的二哥回来。
  说来也怪,清枝这二哥走得悄无声息。
  刚失踪那会儿,清枝疯了一样在城里打听,茶楼酒肆和西边的集市都跑遍了,整整三个月,愣是没寻到半点蛛丝马迹。
  “张叔,走吧。”
  清枝利落地跳上牛车,朝秋娘挥了挥手。
  张叔“哎”了一声,老黄牛慢悠悠地迈开步子。
  秋风掠过道旁金黄的稻田,掀起层层穗浪。清枝倚在牛车围栏上,凉丝丝的风拂过面颊,恍惚间又回到初来韶州的日子。
  她和二哥,还有王家两兄弟,四人挤在一辆牛车上,有说有笑地进了城。
  如今这田还是那片田,牛车还是那辆牛车,却只剩她一个人形单影只地坐着。
  “哎嘿……”
  张叔今日兴致高,忽然扯着嗓子唱起了山歌。沙哑的嗓音混着车轮吱呀声,在暮色中格外苍凉。
  “秋日天高云也少咧。”
  “谁家儿郎从了军哟。”
  “新嫁娘子望穿了眼呐。”
  “这风也凉来心也凉哟,问郎几时归故乡咧。”
  ……
  歌声在秋风中,飘荡向远方。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清枝就回到了食肆。
  远远就看见一群人围在店门口指指点点,议论声不断。
  她心头猛地一沉,拨开人群就往里冲。刚跨过门槛,眼前的景象让她倒抽一口凉气。
  桌椅板凳横七竖八地倒着,碗碟碎片散落一地。柜台被掀了个底朝天,装钱的抽屉大开着,里头空空如也。
  “秋娘!”
  清枝的声音都在发抖,她踉跄着往后厨跑,掀开布帘,没瞧见人,又提起裙摆往楼上冲。
  二楼的窗户大敞着,染血的纱幔被风吹得翻飞,像索命的幡旗般在空中飘荡。
  她颤抖着手拨开纱幔,只见秋娘直挺挺地倒在里间的地上,身下一大滩血迹。
  清枝踉跄着扑倒在秋娘身旁,颤抖的双手刚要碰到那染血的衣襟,却见秋娘的眼睫突然颤了颤。
  秋娘嘴唇翕动,气若游丝。
  她拼尽最后力气抓住清枝的手腕,“是……王泽光……来抢……铺子。”
  鲜血从秋娘嘴角溢出,“他逼我……交出房契,我,我没给他,我死了他就,就没办法了……”
  清枝摇头,赶紧劝道,“铺子没了可以挣,你撑着,我去寻大夫!”
  秋娘握住清枝的手,咬牙说道,“死也……不要给他,答应我,守……住这间铺子。是秋娘,连累了,你……”
  最后一个字音未落,那只死死攥着清枝的手突然失了力气,重重砸在地上。
  清枝整个人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秋娘的头无力地歪向一侧。
  她下意识伸手去探鼻息,指尖触到一片冰凉。
  清枝机械地放下秋娘的尸身,缓缓直起腰来。
  染血的纱幔还在风中飘荡,像招魂的幡。她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褪了色,全都蒙上了一层灰白的雾。
  秋风从窗外灌了进来,她打了个寒颤。
  这才惊觉,原来人世间的寒意,可以凉到骨子里去。
  她独自一人操持完秋娘的丧事,在秋娘坟前待了许久。纸钱被风吹得到处都是。
  清枝起身时,腿脚麻木,她却浑然不觉。
  她冷静地拍了拍裙摆上的泥土,转身朝着官府衙门走去。
  衙门前的鸣冤鼓蒙着厚厚的灰尘,她抄起鼓槌,重重地敲了下去。
  第48章 定南乡(十四)清枝,再等等我……
  鼓锤重重砸下,震得清枝虎口发麻。
  她咬着牙,一下又一下地抡起鼓锤,整个手臂都绷得生疼。
  鸣冤鼓的声响如闷雷一般穿透街巷,震得人心发颤。
  不多时,衙门外头便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他们对着清枝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几个与清枝相熟的街坊认出了她,赶忙上前,劝她不要与那王泽光斗硬,可劝了半天,清枝仍不管不顾地敲着鼓。
  众人只得摇头气,陆续退到了一边。
  许久后,衙门厚重的木门开了条缝。一个衙役探出半个身子,皱着眉头喝问,“何人击鼓!”
  鼓声戛然而止。
  清枝的手腕酸麻,手臂也快要抬不起来。她放下鼓锤,抬起脸,直直望向那开门的衙役。
  “是我。”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衙役眯着眼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见她是个年轻姑娘,顿时拉下脸来,“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冤情?”
  他摆了摆手,“嫁了人就叫你家男人来,没嫁人就让你爹来!这衙门大堂可不是你能随便闹腾的地方!”
  清枝往前迈了两步,声音清冷,“我父母早亡,还尚未婚配。”
  衙役瞥见外头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他的脸色愈发难看,于是说道,“进来吧。”
  清枝刚跨过门槛,身后的人群就骚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