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21节
  张钺走上前,就着院里灯笼的昏黄光亮,见墙头落下的竟是一个中年汉子,身上的汗臭还混着血腥味。
  目光落在那汉子的喉间,上面有一道细如发丝的血痕,他心头蓦地一凛,徐闻铮这手法竟比他还要毒辣三分。
  这血痕面上不显,内里却已断了生机,不过是吊着一口气,让人多捱半刻罢了。
  张钺屈膝蹲下,“刚才可听到了什么?”
  那汉子死死捂着脖颈,抖着嗓子道,“未,未曾听见……求大人饶小的一命。”
  张钺扫了他一眼,擒住他右腕,见虎口处全是茧子,他眼神一冷,“庄稼汉?”
  “小的,在……在军营里待过几年。”
  张钺闻言面色骤沉。
  近三载边关战事吃紧,各州府征丁文书雪片似的发,何曾有过放归的兵卒?
  心下一忖便知,这是逃兵。
  “你夜里爬墙做什么?”
  那汉子见张钺问得随意,竟露出几分下作神色,咧着嘴道,“明日宋家女出嫁,我想赶在新郎前头,试试新娘的滋味。”
  张钺眸色陡然一寒,周身气压骤沉。
  他的手指落在壮汉脖子上的刀口处,重重一拧,壮汉的脸色瞬变,他惊恐地张嘴,“大人饶命啊,大人……”
  话音刚落,汉子双腿猛地一蹬,便彻底没了气。
  张钺站起身来,走到徐闻铮跟前,低声道,“你且进去守着,莫让她们瞧见这些腌臜事,我来善后。”
  徐闻铮微一颔首,起身踏入堂屋,见清枝和王娘子正坐在矮凳上,借着光亮飞针走线,有说有笑,手上的活计一刻也没停下。
  他手上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仿佛刚才的事从未发生一般。
  月光如水,夏日的夜在田间的蛙鸣声中落幕。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王娘子便去隔壁帮忙,清枝也跟着一起过去。
  村里几个手脚麻利的媳妇都赶了来。
  众人像是早商量好似地,各自忙活开来,这个裁红纸贴窗花,那个扫庭院,另有提着竹梯挂灯笼的,俱都利落得紧。
  不过半盏茶功夫,原本素净的农家院落便处处透着喜气。
  新娘瞧着十六七的模样,偶尔有娘子逗她,她只是红着脸,拿着扇子遮面笑笑。
  见清枝进屋,她抓起篮里的糖塞到清枝手里。
  新娘的娘亲一早便开始清点各家送来的添箱礼,眼神中颇为触动。看得出,这些都是各家拿出的压箱底的物件。
  “河生?”
  新娘子突然朝门口招手,“快进来。”
  河生杵在门槛外头,瞅着满屋子的妇人丫头,有些怯,但还是犹豫着踏进房门。
  新娘给河生抓了一把糖,“都是你爱吃的。”
  河生接过,趁着众人忙乱,悄悄将一个粗布袋子塞进了旁边的匣子里。
  那动作快得像只偷米的耗子,偏被清枝瞧了个真切。
  河生拿着糖出了门,新娘嘴角扯起一丝笑,“如今大了,跟我也生分了。”
  满屋子的媳妇子都笑开了。
  “小时候河生缠你缠得最紧,哪日不是他娘亲拿着藤条来抓他才回去。”
  说着,众人陆续出了屋,清枝却没跟着出去。
  她指了指角落里的匣子,轻声说道,“方才清点时,这匣子怕是漏了。”
  新娘子拿起,掀开匣盖,指尖忽的一颤,清枝觉得,她是认得这个袋子的。
  抖开袋子,里面足足有二两银子。
  清枝恍然,原来河生卖野鸭蛋是为了给她凑嫁妆。
  按五文钱一个,河生须得掏一千个野鸭蛋才能凑到这些钱。
  清枝见状也不多留,起身也出了门。
  日头刚偏西,清枝便同几个老练的婆姨忙活开了。
  村里人都来帮忙,这家出几张条凳,那家拿几副碗筷,村里小孩坐一排等着喜婆发糖。
  皂荚树下摆了八桌,旁边堆了三个炉子,清枝手脚麻利,几个娘子也配合得极好。
  原本清枝只是打下手,但众人见清枝年纪虽小,但做起菜来,竟比积年的老厨娘还老道,菜品色香味俱全。
  于是几个娘子便开始给清枝打下手。
  清枝做菜一向专注,也不曾发现分工有什么变化。
  日头刚沉落,桌上已齐齐整整摆开了席面,众人纷纷落座,对菜品赞不绝口。
  清枝没想到,张大哥和小侯爷竟然也到场祝贺。但她总觉得,小侯爷和张大哥今日变了许多。
  小侯爷虽仍是那副眉眼,可通身的气度却似敛去了七八分。
  乍看不过是个清俊些的寻常公子,再不见往日那般矜贵逼人的神采。
  还有张大哥,那身衙门里浸出来的肃杀之气,今日竟半点不显。
  宽肩窄腰的线条被素麻布料勾勒得若隐若现,活脱脱就是个农家出身的壮实后生。
  他们坐在隔壁桌,张大哥只销几句话,便和这里的村民打成一片。小侯爷今日似乎心情也不错,和众人喝了两杯。
  还未等她细想,心绪便被身旁的窃窃私语打断了。
  “原以为今日那猎户会来……”
  媳妇婆子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随即众人又松了一口气。
  “不来更好,那厮早该被山里的豺狼叼了去。”
  “就是,就该死了的好!”
  ……
  众人骂得痛快,渐渐席上又开始有了笑声。
  王娘子给清枝倒了杯酒,清枝刚要拒绝,王娘子劝道,“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沾沾喜气,喝点不碍事。”
  于是,酒席散场后,徐闻铮背着醉醺醺的清枝踏进了院门。
  他方要俯身将人放到榻上,却觉颈后一紧,清枝环着他的脖子不肯撒手。
  她将头埋在徐闻铮的耳边,带着梅子酒香的热气拂过他耳畔。
  “原来出嫁是这样的……”
  她脸色酡红,语气认真。
  徐闻铮喉结微动,低笑一声,“怎样的?”
  清枝的声音渐渐飘远,像风中散落的柳絮。
  “有热热闹闹的送亲宴,有贴满喜字的添箱礼……”她忽然轻轻一笑,眼角却泛起湿意,“还有娘亲帮着梳头……”
  最后几个字几乎化作尾音,带着说不尽的艳羡,飘进徐闻铮的耳朵里。
  清枝笑着垂下头,彻底醉了过去。
  第19章 岭南行(十八)这是你本来的面目吗……
  晨光初透时,消失了一夜的张钺才踏着露水归来。
  他站在徐闻铮的床头,见徐闻铮单手支着下颌,双目轻阖正在假寐,另一侧的衣袖被清枝拽在手里。
  似乎是觉察到屋里有了他人的气息,徐闻铮眉心微动,眼睫倏然掀起,见张钺站在身边,直接开口问道,“如何?”
  张钺一撩衣摆径直坐下,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满碗,喉结急促地滚动两下,将凉透的茶水尽数灌入喉中,这才张口道,“是何乾,但是他失踪了”
  晨光渐盛,屋里也逐渐有了光亮。
  徐闻铮垂眸见清枝依然在熟睡,他试着抽了两次衣袖,见清枝不但不松,反而将衣袖拽得更紧了。
  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压低嗓音说道,“待查明了再告诉她。”
  昨日,席间有个多嘴的汉子嚼了句舌根,说新郎官那村前些日子从河里捞出个活的,还是穿官服的。
  徐闻铮与张钺隔空交换个眼神,彼此心下了然。
  喜宴散后,徐闻铮背着醉倒的清枝回去,张钺则转身隐入夜色,前去探查。
  清枝虽一句都未曾提起,但两人知道,她是记挂着何捕头的。
  张钺暗忖,眼下虽未寻得他的确切踪迹,但既知性命无虞,已是万幸。待他回到天珺卫,和天枢卫联手查一个人的行踪,不是什么难事。
  原定今晨便要启程,岂料清枝这一觉竟睡到了晌午。
  她迷迷蒙蒙睁开眼,见徐闻铮闭目小憩。
  阳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投下光影,连睫毛都染了一层金色。
  清枝轻轻松开了徐闻铮的衣袖,她撑着床沿缓缓支起身子。
  不料一阵眩晕袭来,眼前蓦地发黑,不得不闭目定了定神。
  宿醉的钝痛如潮水般袭来,她连呼吸都带着梅子酒的余味,不由得喉间发出一声酒嗝。
  她赶紧捂上嘴,却见徐闻铮已经睁开了眼。
  他起身去桌边倒了一碗茶水递给清枝。
  清枝接过,捧着茶碗小口喝着,瞬间感觉喉咙舒服多了。
  清枝想起什么,忽地耳尖一热,昨夜自己占了床榻,小侯爷岂不是枕在这床沿睡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