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4节
  徐家有训,徐家男子皆不得近婢侍,渎闺闱,凡起居行止,必端肃自持,勤习文武,以光门楣。
  因此,徐闻铮院里虽有侍女,但她们只能在外头干活,平日不过是打扫庭院、侍弄花草。穿衣洗漱、整理书案这些贴身的事,他向来自己动手,从不叫丫鬟伺候。
  这般与女子亲近,于他而言,是第一次。
  她冰凉的指尖触到了他的肋下,徐闻铮身体猛然一颤,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头,却无法抬起来推开她。
  他胸口剧烈起伏,呼吸都重了几分,厉声说道,“请你自重。”
  什么是自重?
  清枝脑子转了个弯儿,难道是让她自己把握好力道,别下手太重?
  思及此,她眸色一正,“你放心,我会自重的。”
  她走到徐闻铮身后,脱下污迹斑斑,已算不上衣衫的布条衣袍。
  狰狞的后背袒露在阳光下,伤口纵横交错如干涸的河床,有些已经泛白结痂,有些仍渗着细密的血珠,肩胛骨那处的伤口皮肉外翻,还嵌进去了一小片布料。
  清枝抬手,轻轻捻下那块料子,忍不住感叹道,“受刑的时候,你得多疼啊……”
  她起身走到徐闻铮面前,又仔细查看他胸前的伤口,见小侯爷攥紧的手指已经松开,目光也移向了别处。
  他前面虽不似后背那般伤痕密布,却更加触目惊心。
  两条乌紫的鞭痕如同淬了毒的荆棘,其中一道堪堪擦过心口,翻卷的皮肉中间隐约见骨,另一道则深深嵌进腹肌的沟壑中,渗出黄浊的脓血。
  她突然鼻子一酸,抿紧嘴唇,颤抖的手停在半空不敢触碰,生怕自己那轻微的力道也会弄疼他。
  许久之后,她出声道,“小侯爷,我一定会养好你的。”
  声音虽轻却字字如铁。
  清枝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布条重新挂在他身上。
  她忽然感到头顶传来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下意识地抬头,有那么一瞬,她感觉自己和小侯爷的视线对上了。
  清枝眨眨眼,小侯爷的目光依旧望向别处。
  她暗想,刚才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又休整了半个时辰,张捕头催促着上路。
  清枝扶着徐闻铮站起身来,张捕头见状,并未阻止,只是冷声道了一句,“跟上。”
  后半日的路程平顺多了,偶尔路上会遇见一两个农户,还能看见田野间错落的小院。
  小院篱笆墙上开着嫩黄色的小花,一节节小黄瓜迎风晃悠着,田里一拢一拢的茄子和辣椒也都开了花,远远看去,紫色的,白色的,星星点点一片。
  清枝想起了杜大娘,如今不知道她怎样了。
  等到了岭南,她一定要给小侯爷请最好的大夫,再好好补身子,必能让小侯爷痊愈如初。
  想到这里,清枝觉着只要熬过这段日子,后面的日子定不会太难过。
  “等到了岭南,咱们就置一处带院子的房子。”
  “房前屋后种菜,黄瓜,豆角,韭菜,豌豆,萝卜……”
  “小侯爷若是都不喜欢,咱们挖一个塘子养鱼也成。”
  她唇角不自觉地上扬,语气憧憬自顾自地说着。
  “手拿开。”
  徐闻铮突然出声。
  她转头看向徐闻铮,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搭上了他的手臂。
  清枝默默将手抽了回来。
  自今日解了小侯爷的衣带后,她和小侯爷之间的气氛变得怪异起来,可怎么个怪异法,清枝又说不上来。
  第4章 岭南行(三)力道还是重了些?……
  酉时,他们寻到一处野店落脚。
  野店门框歪斜,推门进去,里面仅能容下三张桌子。
  店家是个佝偻的老者,见带头的是两位官差,赶忙迎上来。
  张捕头眉头紧皱,四处瞧了一圈才坐下来,问店家要了一壶酒,自顾自地喝着。
  清枝走到张捕头面前,声音轻得几乎要消散在嘴边,“今夜看着要下雨,能不能让小侯爷和我住一间房,房费我给。”
  张捕头不耐烦地摆摆手,就着店家端来的菜继续喝酒。
  清枝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一路上,但凡遇见路人,她都自觉地跟在队伍后头,不给两位官差招惹麻烦。没人的时候才敢追上来,和他们同路。
  发配的罪人依令不可住店,更不会有路费银,只能睡马棚。
  这里山高路远,外人罕至,她才敢问上一句。得了官差默允,清枝扶着徐闻铮上了楼。
  二楼就两间朝南的矮房。
  清枝选了东端的屋子,推开门,尘土便落了一地,房内墙皮脱落,露出里面的黄泥稻草。
  清枝觉得,这地方虽破败了些,但也好过风餐露宿。
  她整理好床铺,扶着徐闻铮坐下,又下楼唤店家帮她寻个大夫。
  这座镇子不大,镇口黄狗的叫声,镇尾的野店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此时,外面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店家带上蓑笠,“这镇上就一个大夫,他偶尔会上山采药,我先去他家看看。”
  “劳烦店家了。”
  清枝目送店家离开,跨进厨房打量了一圈,见灶台上放着半块豆腐,她从缸里捞出一条鲫鱼,又转身从菜篮里抓起两个鸡蛋。
  一顿煎煮后,清枝端着一碗鲫鱼豆腐汤走出厨房,鱼汤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勾得张捕头轻轻咽了口唾沫。
  清枝路过他桌前,见他脸色稍愠,轻声道,“张大哥,你和何叔那份在锅里。”
  张捕头眼神微楞,夹菜动作顿住,脸色黑了又红,随即故作镇定地给自己满上一杯酒。
  “嗯。”
  声音如苍蝇一般,几不可闻。
  清枝没作停留,端着鱼汤继续上楼。
  何捕头身体不适,今日刚到店里就上楼睡下了,张捕头一人独酌,想来此时应该也不饿。
  所以她将鱼汤留在锅里,灶里的余热还能温一阵子。
  刚踏进房间,一阵潮湿的风夹杂着丝丝雨气扑了上来,清枝皱眉,怎么窗户吹开了。
  她放下鱼汤,伸手去关窗户。
  远处的青山如画卷一般,云雾扯成了白色丝线,将青山拦腰隔开,一条轻舟在细雨绵绵的湖面上荡着。
  这景致虽美,但清枝不敢留恋太久。
  小侯爷身上的伤,可沾不得风。
  她关上窗户,插上窗销,就着房间里的烛火,小心翼翼挑着鱼刺。
  碗里的鱼肉炖得软烂,一根根细小的刺被她一一挑去,然后端来一张矮凳,在徐闻铮面前坐下,用勺子一口一口喂进他嘴里。
  今日小侯爷用膳配合了许多,清枝甚是欣慰。
  徐闻铮也暗自松了口气,总算逃过了被这丫头捏着下巴硬灌的劫数。
  刚放下碗,门外传来敲门声。
  “小姑娘,大夫给你寻来了。”
  清枝赶紧起身,打开门让店家和大夫进来。
  大夫也是老者,满头白发,鬓边有一处红色胎记,一席粗布短衫,背着一个皮革开裂的医箱。
  他一眼便瞧见徐闻铮身上的枷锁和铁链,眉头一皱,眼睛便隐进了褶子里,转身便要下楼。
  清枝赶紧上前拦下,搜肠刮肚也挤不出半句圆滑话来,一时杵在原地。
  突然她灵光一闪,赶紧从腰包里掏出一块碎银,轻轻放在大夫手上。
  她想,求人办事使银子总不会错,偏厨的丫鬟求内院管事嬷嬷办事就是塞银子。
  店家在旁劝道,“虽说是个犯人,但你瞧他伤成这般,见死不救总归不好。”
  清枝狠狠点头,赶紧又从包里拿出一块碎银准备递上。
  大夫将银子狠狠塞回清枝手里,厉声说道,“老夫今生三不救,罪犯为其一!”
  说完大夫袖子一甩,步履沉健地下了楼。
  清枝不死心,一路冒雨跟在大夫身后,见大夫背影决绝,她暗暗着急,小侯爷的伤耽搁不得,眼下又没有别的大夫。
  想及此处,她再顾不得其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对着大夫屈膝行了个简礼。
  大夫抬眉,“老夫行医多年,岂会为你这黄毛丫头破例?”
  雨滴溅落在街沿边的水缸中,发出“叮咚”的脆响,一声叠着一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亮。
  清枝垂首而立,声音低软,“那就对不住您了。”
  说完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攥着大夫的衣摆不撒手。
  徐闻铮原本精神不济,靠在床边昏昏欲睡,突然外头传来一声惊叫,刺得人耳膜生疼,如女鬼一般,凄厉无比。
  他静了静神,好一会儿才辨出,这是清枝。
  清冷的街巷,雨水顺着清枝的鬓发往下淌,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沾湿了她的裙摆,颤抖的指节有些发白。
  她正扯着嗓子嚎着:“大夫啊!您行行好救救我家主子吧!”
  “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没爹没娘的可怜人可怎么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