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藏在水夜里的暗礁,挟着泥沙的狂澜,哪管你是簪缨世族的公子,还是航浪为生的船夫,一概用冰冷的水花扇着耳光,教你知道天地苍茫,人力微末。
  船身猛地腾空,等再落地慢慢平稳时,贺兰攥着船舷的手突然收紧,只觉胃里像灌了半壶滚油,喉间泛起酸苦。
  他们晕船了。
  老舵手带船乘风破浪,躲过三重礁石,反而开怀了,干脆放声大唱:“天旋地转,星斗倒灌银汉。倏然间,回还——”
  “大爷!大爷!你别唱了,别唱了!”
  “哈哈哈,公子们这细皮嫩肉的,怕是受不住彭蠡的夜潮?”老舵手爽朗大笑。
  “再坚持些时刻,再过十道急湾!就好了!你们不是要半夜赶路吗!哈哈哈哈哈!”
  贺兰澈因出身水象门的缘故,晕船比他们轻一些,关键时刻想起辛夷师兄给的酸梅干,连忙取来分吃了——不管用。
  这些邺城人从山陵平原来,不适水性。于是先有一个精御卫吐了,那股味儿太呛,令季临安闻到,脸色惨白,率先不好,也吐了。
  而撑着桅杆的季临渊步履开始踉跄,看得出来,他也晕船,却仍要顶着,不肯挪步。
  “大哥!你莫要忍着……”
  贺兰澈去拍拍季临渊的肩膀,想将他换下。却见大哥铁青着脸,只是硬生生忍着,可这身体反应如何忍得住?
  可这么多年,季长公子也不差忍这一些了,只说:“你不必管我,回去扶好!”
  季长公子听见自己的牙关在打颤,指腹掐进掌心——不能吐,不能让人看见季氏在风浪里失了仪度。便开始运用内力,宁可自封穴位,也不肯退。
  他本想招呼大家都回船舱去,可惜当人晕船时,会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晃动,即使有些东西实际上是静止的。
  此时走动反而比抓紧围栏更危险。
  反倒是长乐与林霁,好似一点事都没有!
  见林霁此时伤着手,有些不便。
  “乐儿……”贺兰澈便喊道。
  在这关头,也顾不上避嫌了,抓起心里的名字直呼:“乐儿!我、我有些不好,托你去将辛夷师兄给的晕船……药取来。在青色包袱第二层一个白色瓶……”
  长乐听前半句就已经起身了,只笑他啰嗦。只是,她本打算用轻功从二楼翻下时,望见林霁却迟疑了,硬生生摇摇晃晃走楼梯下去,便耽误了一些时间。
  她拿起辛夷师兄给的晕船药,闻了闻——洋花膏,就是洋金花炼的白花花的膏,泛着几丝黄。
  洋金花,也是蒙汗药的成分——好啊,原来辛夷师兄是这么治晕船的!她回去后要跟师父告他!
  不过此时恰如神助,长乐望着已经趴下一大半的精御卫,想到自己正好实施计划,转眼就笑得邪性极了,很快叫船工冲出十几碗温水。
  她自己亲自来下药,放的药量比平时都大!
  【作者有话说】
  “天旋地转,星斗倒灌银汉。倏然间,回还。”
  注:参考自歌词《春日呓语》,太应景啦。听这首歌看这张会效果翻倍,哈哈哈。
  [撒花]
  再问问大家,三选一,选谁呀~~~
  【友情提醒,下一章,请备好纸巾】
  【能不能多来点段评!营养液,呜呜呜求求求[加油]】
  第77章
  这洋花膏冲出的药,先被端到露台之上。
  林霁只是伤着手臂,仍在风浪之中站得很稳,他不用喝药,于是帮忙分递。
  季临渊站着晕、又吐不出来,最难受,此时顾不上许多,一大碗全喝光。
  季临安吐过了,只觉得真在天旋地转,身子飘薄,脸色苍白,小口小口,才喝完。
  贺兰澈要轻一些,便只喝过半碗,还不小心洒了些药出去。
  想吐的感觉被药压住,却没能压住恍若置身巨型摇篮的飘摇感。
  这时,老舵手声音传来:“不行就回舱里去吧,一层没那么晃荡!”
  “老人家,刚不是说要按压载法坐么?”
  “你们几个人压得到个球!老子是嫌你们聚一起聒聒,说一些触霉头的屁话!让你们分开坐而已。”
  ……
  长乐则在照顾下面的人,先是让房里猛生气的季雨芙喝药,她也吐过,还特意吐到她大哥的床边,难为有晕船的精御卫要进来收拾打扫。
  而后,长乐盯着精御卫喝药,这八个人里晕了七个。晨风大统领本身没怎么晕船,只是被强压着:“喝了可以以防万一。”
  他看着自家长公子的苦相,也郑重点头,跟着便喝了一大碗!
  这下好了。
  慢慢地,等这船闯出魔鬼礁,再过彭郎矶后,靠岸泊到一处有些荒凉的小镇,渡口边几乎没有别的船,只野野地长着一片芦苇,四月正是芦苇发芽不开花的季节。
  “这地儿是废弃的,今晚只能将就着住了。”
  船工们都比较烦心,若不是白沙洲闹那么一出,还能下岸到白沙镇去吃点儿好的东西,犒劳下一整日的殚精竭力。而这处地方只有鸟在拉屎,他们只好在船上吃些便饭,回舱内好好休息了。
  那洋花膏的药效,也就差不多到了。
  晕船时的天旋地转慢慢消停,众人都回到各自的船舱内。只是,林霁好似没有困意,只自己在船舱内呆了一会儿,便拆出本书,点上渔灯,在船尾的亭内自己坐着。
  长乐此时没有功夫先去会他,因为贺兰澈不舒服,在说胡话。
  别人很快都迷迷糊糊晕过去了,就他药没喝够,既不能睡晕过去,却又发汗脸红。
  还好,叫他不要乱动,他就乖乖地趴在桌子上。
  长乐的心软没有持续太久,又给他冲来一碗洋花膏。
  喝完,就把他搀到他的小床上,同样,他的床也与季临安隔了一扇屏风。
  准备走时,贺兰澈却突然拉住她的手,嘴里嘟囔着:“你知道吗,其实,我很害怕。”
  长乐怔了一怔,还是转身回去,俯身悄悄问:“害怕什么?”
  贺兰澈鼻尖、眉角、眼尾、两颊,全是红红的,药效又上来,让眼神都迷蒙。
  “我害怕……
  大哥是金风,你是玉露。
  你们一相逢,就胜却人间无数。”
  长乐:“……”
  好气又好笑,停顿半天后问:“你在说什么疯话?”
  “我讨厌那个流言报,我不要做男二。”
  长乐凝神,看来这流言与周围人的看法,还是使他阴影挺大的,尽管他平时开开心心傻乐,只顾着解决问题,什么也不抱怨、纠结,却还是藏在心里不安。
  长乐的安慰要脱口而出,忽然换了种说法,她希望贺兰澈听得懂:
  “你以后不要穿你大哥的衣服了,我不喜欢任何有花纹的衣服,我只喜欢纯色。”
  也不知道此时贺兰澈是真说胡话还是故意钓她——看着他没心眼儿吧,又很机灵。
  “是白色的衣服吗?我见那小林公子的皮相,是好绝的模样。我惆怅,我自愧弗如。你一直瞧他,你说,是他好看,还是我好看?”
  长乐无奈:“你别作诗了。快睡会儿,睡会儿就不晕……”
  贺兰澈双眼迷离,双颊绯红,还真像是被辛夷师兄的药给闹麻了。
  “我想听。”
  长乐只有趁他傻乎乎,脑子不清明的时候,才愿意凑近逗他:
  “我可不像你呀。皮相不可贪恋,我只喜欢心好看的。”
  贺兰澈没悟出来,还以为是夸他更好看。
  他还在“嗯嗯”点头呢,放心一笑,睡晕过去了,睡之前还抱着被角,像是准备做个美梦。
  长乐将见他说睡着就睡着,很是羡慕。
  她困于梦魇时,也曾喝过蒙汗药,可惜没用,管睡不管醒,过不了几个时辰,照旧是蛇蝎鸟人在梦里将她喊起来,一顿乱捅,醒来身上没有哪块地方不紧绷着。
  长乐给贺兰澈盖好被子,发现这人十分有趣。他不舒服的时候,你叫他做什么,他就乖乖做什么,让他趴着就趴着,让他喝光一碗药,绝对不会剩一口。就算晕着,你跟他悄悄说“平躺”,他缓一缓都会自己翻过去。
  这会儿的傻样,她又被逗笑,忍不住伸出手,在他脸上走了一圈,像学他雕刻似的,去描他的额头,眉角,双颊,唇角……记住他睡着的样子。
  长乐再等了一刻,见那林霁还在凉亭里坐着,她才重新沉下脸,壮着胆子要出去了。
  出去后,长乐先是沿着整个船走了一圈,往各人的船舱各敲了三下,确定舱里的人都睡懵了,连带精御卫也没人清醒。
  那些船工开船累了一天,更是鼾声如牛。
  但她依旧不放心,摩挲着手腕上的铃铛,在船工的舱门口低声喊了几句,也没人应答,万分警惕才终究抚平。
  最终长乐整理好衣襟,朝船尾那边走了过去。
  *
  一步一步,她又借着渔灯的暖光,细细打量一回林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