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因夜里寻人匆忙,他一头墨发只用暗纹金缎带松松系着,碎发被风撩到眼前,倒衬得眉峰如剑,眼尾微挑时带着几分世家子弟的矜贵,几分沙场历练的冷锐。
  “上来。”
  他俯身,向站在眼前的少女伸出手。
  金骏马踏了踏蹄,季临渊身姿纹丝不动,见长乐呆住,他疑惑:“难不成你要走下去?”
  长乐本来想说,她会轻功的。其实只需这样跳,再那样跳,就可以比他骑马下山更快。
  头顶古树有片新叶恰好落在他肩头,他浑然不觉,只专注地望着她。指尖轻轻蜷了蜷,掌心薄茧蹭进她的视线。
  长乐终于伸出手。指尖刚触到他,便被轻轻一扣,整个人被带得踉跄着靠近马侧,金骏马适时地低嘶一声,他用另一只手稳稳扶住她。
  “抓稳了。”季临渊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笑意。松开扶着她腰的手,却将她的指尖往自己腰间按了按。
  长乐十分拘谨,金骏马却踏开蹄子,一路往山下俯冲而去。
  “你们邺城不学男德吗?”长乐顶着风声问。
  “什么?”季临渊没有听清。
  “没什么。”
  这段步道能容两匹马并肩而过,登山客要费两个时辰的时间,策马却不久,快到山下时,季临渊放松了缰绳,马的前蹄先收了劲力,后蹄跟着放缓。
  远远地,长乐便见到一身蓝衣,正挥动臂袖,使动浑天枢,一道一道地往岩缝里抛机关,幻形引路朝山上去。
  季临渊停马:“今后你有任何请求直说便好,不必拘着怕我。”
  长乐心里暗笑:谁怕过他?
  季临渊的招摇装相,浑若天成,果然贺兰澈永远都学不来。
  她回道:“长公子先回去吧,我最后还有些话想对他说清楚。你莫忘了我的第一个条件。”
  季临渊颔首同意,不忘叮嘱她:“勿要对阿澈太凶。”才径直扬尘而去,去找药王汇合。
  长乐选了棵树,就在那里等着,见贺兰澈不走寻常步道,而是不停往更远更高的石峰上奔。她寻了一根枯树枝,指尖骤然发力,手腕一抖,树枝精准朝贺兰澈眼前而去,响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来了。
  贺兰澈朝她来了,气喘吁吁。
  他翻遍了巨蟒峰,看到信焰自神女峰发出,一刻不停地往这边奔来。
  “长乐!”贺兰澈声中带着破音的颤。树下的少女正仰头望着他,散落的发在风里飘摇。
  她正要说话,贺兰澈踢到一颗石子,脚步踉跄了一下,甚至来不及收势,便直直扑向那道让他悬了整夜的心的身影。
  他趁着急切,趁着担心,趁着昨夜气势,一把先将长乐搂紧,双臂收拢的瞬间,她的肩膀被他撞得往后仰,却没避开……
  她也稳稳环住了他,指尖隔着单衣能触到他后背的薄汗。
  贺兰澈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混着她平稳的呼吸,像漂泊整夜的舟终于靠岸,喉间哽着的万千句“担心”,最终只化作低唤:“你……你吓死我了……”
  “我不过睡不着,来这山上逛逛,你们急什么?”长乐轻声宽慰着,却不得不承认此刻,就是要看见他,自己紧绷一夜的愤怨才真正消解,觉得轻松很多。
  贺兰澈仍像怕她消失般死死抱着,他能感觉到她凉津津的触感,混着他的体温。
  “什么两不相欠……”他闷声闷气地反驳,“我听药王说了,你要去京陵,为何去京陵就要与我两不相欠?难道我就如此碍事?”
  她推开他些,指腹替他擦掉眼角的泥渍,摘下他额角混着的草屑。
  “我曾收你三只傀儡,你还欠我一件事……如今不欠了。”
  她想好第三件事,第三件便是,不要陪她去京陵,自己回邺城,回昭天楼去,不要跟着她,不要烦她。
  望着贺兰澈眼下淡淡的青黑,她说不出来。其实,她只是希望,无论何时不要贺兰澈陪她涉入险境。
  她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因而孤勇,可他不一样。
  况且,他是她的盔甲,也是她的软肋,有他在,只会影响她杀人的速度。
  ……
  可是,他忽然又将她按进怀里,这次力道轻了许多。
  “原来是这个……不行,我偏要欠着你。”
  长乐不知道,这是贺兰澈暗自练习了许久的主动拥抱。
  他尊重她,从旧庙就知道,或许长乐不需要被看低、被保护的,她会极好的轻功,使极好的暗器,还有一手极好的医术,可他仍忍不住在看见她安然无恙的瞬间,卸去所有的少主威风,只想将心爱之人拥入怀中。
  “我屡次为你不守男德,你要对我负责。自打那些流言传出后,天下都知道我。尚公主、郡主、县主的福气,可轮不上我。只有你,能负责我……我要和你两相亏欠,一辈子!”
  他湿漉漉地嗓音耍无赖,令长乐束手无策。
  “可我是一个反复、拧巴又讨嫌的人。”长乐轻声道。
  贺兰澈的笑声从她头顶传来。
  “可我是个不反复、不拧巴,只知道喜欢、很喜欢你的人。今日如此,明日如此,岁岁年年皆如此。这不正好吗?难不成你想与一个同样拧巴的人过一辈子?”
  一辈子……
  长乐不敢多奢望,她没再说话。
  晨光开始从树缝隙里漏下来,在他们交叠的衣褶上洒下斑驳。此刻,两颗心跳渐渐同频,她忽觉这世间最安稳的所在,便是此刻,他的怀中。
  “饿了吗?”贺兰澈的声音在晨雾里化开,温柔到极致。
  长乐哑笑:“你怎么只会问这个?”
  “走,我带你去吃早膳。在鹤州的最后一道早膳!”
  长乐从昨日下午昏迷,到晚上喝药,此刻确实饿了一夜。既然她能自己走路了,他想带她去逛逛早市,炒粉捞粉拌粉,由着她挑。
  下山的最后一小截路,他望着她被晨露打湿的睫毛,忽然觉得昨夜的恐惧与疲惫都化作了此刻的甜。
  他做到了!他开始回味,方才他主动抱了长乐,突破那层道理、男德。倒开始脑袋发晕发麻了,整个人酥到后脑勺,背心一阵一阵地发热。
  在人多起来之前,贺兰澈忽然道:“你不许再像昨晚一样吓唬我了,我可没说要跟着你去京陵。”
  长乐抬眸:“真的?”
  他真的不会跟她去京陵?
  贺兰澈耍了个心眼——那句话的重音落在“跟着”,他不‘跟’便是了。哈!京陵有昭天楼的产业,等她先去了,作为少主,他视察一下产业,应当很正常吧。
  只是这事得先同大哥二哥知会一声。
  *
  当他们逛完一圈市集,返回义诊堂时,竟在房门口见到了辛夷师兄。
  辛夷师兄本来坐在一张小马扎上,正扶着额头犯困。
  “师妹儿。”辛夷师兄站起身来,从屁股底下抽出一个小本子,“去京陵的事,师父命我替你打点,余下几桩事,我来与你交接。”
  贺兰澈正要离开,恰好听见辛夷师兄说:“你安心前去,锦锦可暂时由我照管。”
  他便折返,打断道:“不行!”
  长乐与辛夷师兄都迷惑地看着他。
  “锦锦这貂儿近期跟着我,黏我得紧,也极听我话——每日晨起都要坐在床头陪我。若突然让它住笼子,怕是会产生分离焦虑……得让它先慢慢适应。”
  贺兰澈扯谎了,实则锦锦这“飞耗子”坏得很,他常在早上睁眼时,看见它扬起尾巴,准备用屁股对着他的脸优雅坐下——把他当凳子!
  当然,除此之外,无论将锦锦捞进被窝还是关进笼子,它都不在乎,一日要睡七八个时辰。
  他有的是手段照顾一只贪睡貂民,怕的是以后少了一个接近长乐的理由。
  长乐同意锦锦跟着贺兰澈了,辛夷师兄便在小本本上撕掉这一事项,接着交代下一件。
  “师父将小绿江的奇病转由我来照料。”
  长乐点点头:“好。管三没意见就行。”
  事实上,管三听闻此消息,反而松了一大口气。这些天他出去转悠了一圈,发现这位长乐医师医术虽好,手段与口碑却……一言难尽。宝贝的小绿江若被她接手,指不定要吃多少苦头!
  这一页也被撕掉了。
  “义诊的事你不必担心,杨师叔处理完旧庙事务,就会带众弟子回来,他与师父会一同照看这济世堂。副堂主暂由芜华接手。”
  长乐又点点头。辛夷师兄说起下一件事时稍作停顿,贺兰澈很识趣地开口:“我突然想起找大哥有事!你们先聊!”
  等他真正离开,两人便放开了谈。
  “还有一事,你此去京陵,正好赶上月底的药王会,四月二十八,延续至五月初五。师父说若有时间,你可替他出面。”
  “药王会?”
  “不错,是个民间庙会,起源于闽南两广,因义诊一事,朝廷为先师祖重塑金身,似乎与镜大人此前提过的封禅有关。听说这回由京陵特办,众医士医官都要参与,烧香祈福,游园演剧,与民同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