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乌席雪惑然:“老师,邺……我不再查么。”
  “顺意流转,无为而为,随他们去吧。你今晚回提刑司将手中事都归档,明日同我回京,马上有一桩大案等着你!”
  乌席雪不明所以:“马上?”
  镜无妄只有在交差事时,才能看出那正一品大官的模样,又是话里有话,指着乌席雪,叫长乐好好看看她。
  “你二人生得如此凤姿花容,天生一对,此生不做姐妹,真是可惜。”
  长乐心道,镜大人难道曾见过自己长什么样。
  大概只因她和乌大人,一个姓白,一个姓乌吧。
  莫名其妙的。
  乌大人礼貌性与长乐对视两眼,都无话好说,镜无妄想了想,指挥程不思去为他买客船票,还特意嘱咐:“不要插队。”
  买完票,乌席雪、程不思一前一后策马回府衙了。
  药王嘈镜无妄道:“哼,发达了,这把年纪有官船不躺,偏要坐民船。”
  “一路上有人聊聊天,有趣些。”
  药王领着长乐与贺兰澈:“明早就不来了,我们一起送送镜大人。”
  晚霞果然将湖面染成金色,远处传来暮鼓声,惊起鹳鹤,桅杆上悬挂的渔火次第亮起,点燃一片。
  镜无妄再次掏出玉衡镜,将贺兰澈单独唤到身边,颇有些骄傲。
  “本座提拔人,向来只问一次,却问了你两次。你好好想想,是否有意做个照戒使?”
  不等贺兰澈拒绝。
  “你要知道,照戒使只是暂时,镜无妄是个锁定官职,或许多年后,你就是镜无妄。”
  为了表示自己诚意十足,镜无妄再道:“你瞧好了,这玉衡镜泛紫光,镜边镶嵌的是什么?”
  贺兰澈其实第一次捧镜就看出来了:“有六颗石头,珊瑚、偶泊本不稀奇,不过有日长、青金、慕君、昆吾,四大稀宝同在,嵌了‘悟则圣’!”
  混江湖的武林中人,酷爱为衣服甲胄武器打孔,镶宝石、琢纹饰,既使防具更耐用,提升战力,且托显华贵,此习惯被统称为“石之灵”。
  譬如他大哥季临渊那日与赵鉴锋对招时,内甲上镶有一套“皆虚幻”,三颗坚硬石头有护心之效。
  留在邺城的长枪之上嵌了一套“天眼通”,月长石在正,日长石在尾,临战可以闪瞎敌军双眼。
  “你接了这玉衡镜,昆吾慕君,青金日长,皆可为你所用,本座再赠予你一套‘自在天’,嵌你偃甲之中。好么?”
  贺兰澈一点都没有犹豫,带着笑意回绝了。
  “自在天”不过是将低级珠宝换成东陵玉而已,他家昭天楼有一大把,要不是爷爷立训:悄声发财别声张——他甚至可以倒送镜大人一套。
  “镜大人,我的浑天枢嵌有‘知足乐’,已经够用了。”
  镜无妄实在遗憾:
  “这玉衡镜,你当真不要?我可给别人了。”
  贺兰澈看着那柄玉衡,真心说道:“祝他求得他所想,我亦求得我所愿。”
  他望向珀穹湖:“除了在家的日子,除了在她身边……我此生最开心的时候,就是与我大哥二哥一起。我知那人素来志向,龙骧虎视,既然他偏要往风波之中闯,八拜之交,一腔情义,我岂可失约。”
  “小屁孩谈什么此生,”镜无妄笑道,“他翻船你也陪他?”
  贺兰澈不答。
  “想当年,季洵大将军,黄土残阳,一杆长枪,匡扶百姓,无人不慕其英姿。他应该想不到今日吧……也不知邺城如今气象,究竟飞龙在天,还是潜龙在渊?”
  贺兰澈将话推回:“镜大人不要下套,晚辈在邺城不交国秘,也不在晋土——谈论邺城。”
  “你想好,你是晋国人,长乐也是晋国人,邺城兵力繁盛不假,我晋国高瑜大将军的‘却月阵’亦不可小觑,倘若将来开战,你何去何从?”
  贺兰澈笑回:“我们尽力,不要有这一天。”
  镜无妄点点头,不再强求少年心性,祝他道:
  “那,镜某祝愿贺兰公子,将来承昭天楼前人之志,雕造人世,拆条去框。一生只逍遥五行之外,只在天心我心之间,从喜欢里得到力量,而不是耗尽力量去喜欢。”
  此时一艘大船正缓缓起锚,客船的铜锣声响起,船夫们开始放缆。
  “镜某祝长乐姑娘早日康复,既修苦行,习寂定,了生死,证涅槃。能迷则凡,破我执,五蕴空,平常心;最后,无念行,观自在……”
  贺兰澈问:“镜大人嘀嘀咕咕念一串石之灵的名字做什么?”
  依照江湖隐士高人指点晚辈,必然送装备的规矩,镜无妄从袖中抠出一颗日长石,送给长乐:“日长日长,来日方长,镜某今日得解迷惑,赠你一颗宝石,祝你以后的路走得顺些。”
  “再祝孙兄,药王谷门庭冷落,药柜生尘,全都卖不出。”
  镜无转身踏上跳板,负手立于船尾,听船夫渔歌奏鹤州方言:
  “珀湖九十九道湾,湾湾都有白浪翻。舵公心有北斗明,哪怕风浪高如山。”
  镜无妄回首再望时,他的身边换了挑担的货郎、挎篮的村妇,都在与亲友挥手作别。
  岸上三人已成剪影,一蓝衣守着轮椅上的青衣女子,一青衣老头翘胡子。
  此时,药王确定镜无妄听不见了,才朝湖岸挥手道:“旺旺,再见。”
  转头向长乐示范伤感:“这就是为师与儿时好友的分别之情,半生未见,下半生未必还能再见。”
  长乐心道:师父与他半生未见,镜无妄无处不在,未必对师父也半生不见。
  嘴上却说:“师父,他明早还要坐船回来,你要是舍不得,还可以来。”
  药王:“……”
  长风,夕阳,最后划破湖光山际,穿过长乐,终于将今日一腔愤恨熨烫抚平,扔进湖面,化成褶皱波光。
  天地万刻,此刻最动人。
  贺兰澈将长乐推回去时,在她身后偷笑。
  “我赢了。”
  “什么你赢了。”
  “饭后,镜大人曾偷偷找我借帕子用,我和你的赌约,我赢了!”
  要踏进义诊堂前,贺兰澈又想出明天送她什么了。
  “镜大人真抠门,日长石不算稀奇,明日我就拿一颗青金,为你造一顶‘观自在’!”
  *
  暮色浸染的义诊堂檐角亮着两盏灯笼,有一位着锦衣,挽妇人发髻的老太太,牵着个雪玉可爱的小女童,正在门口等人。
  她俩还没转身,贺兰澈惊喜地大喊了一声:“宝宝婆婆!”
  这一声将药王与长乐都震惊坏了。
  那位老太太牵着小女童转过身来,看见贺兰澈,亦是惊喜。
  “三少主。”
  贺兰澈并没丢下手中的轮椅,而是稳稳将长乐也推了过去,介绍她们认识。
  “这位是帮我大姑母打理金象门的大管家——金宝宝,金婆婆。还有……”
  眼前小女童只有十一二岁,满身华翠,扎着两髫小辫子,眼睛溜圆,颇为沉静地介绍自己:“童工,我是昭天楼的童工,已无颜再做他正牌表妹了。你就是报上所说,与邺城公子情投意合,却被他纠缠不休的姐姐吧,你怎么坐轮椅?”
  金婆婆想捂住她的嘴,贺兰澈想弯腰去捶她的头:“贺兰豆,你不要看乱七八糟的流言胡说。”
  长乐今天心情好,向小女童点点头,甚至笑了笑,不敷衍也不热络,就当打过招呼了。
  她竟然帮贺兰澈解释道:“你哥哥并没有纠缠不休哦。”
  贺兰豆十分正式的,从袖中掏出一串绿柱石水晶手链,晶莹剔透,熠熠生辉。她说话虽带稚气,却十分得体:“这是我代表昭天楼的一点心意,还请姐姐多多考虑他,我们全家都支持这桩婚事的。”
  长乐并没有收下手链,露出她左臂的那串九音摄魂铃,笑道:“我已经戴不下了,不过谢谢你。”
  贺兰豆也不强求,只将手链收回,对贺兰澈道:“情况不乐观,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贺兰澈腾地一下脸烧红了,分开她们,本想正式介绍,这位是受伤的药王前辈和受伤的长乐医师。药王轻咳一声也打了招呼,像是有话要与长乐说,吊着单臂,推长乐回去了,甚至在偷笑。
  他们走远了,贺兰澈正好问金婆婆。
  “大姑母派您亲自来,也是要见药王与镜大人吗?可惜镜大人已经回去了。”
  金婆婆:“那倒不是。”她从怀中拿出两个大红包裹,其中一个比另一个厚了至少五倍。
  贺兰豆幽幽开口:“我娘说了,今年你们都没回家过年。最近她只能从各种小报上看见哥哥,十分为你羞耻。所以送来两个红包。”
  金婆婆交到贺兰澈手中时,补充道:“老太太、老主人,全都听说了公子的流言。故而大娘子拨出六万两银票,其中五万两让公子交到药王手中,作为昭天楼的义诊援金,剩下一万两是单独给公子用的,大娘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