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镜无妄面门而坐正中主位,拈须摇头,药王位其东侧,再东则是晋江书局的管三。季临渊位其西向首席,季临安再西,乌席雪设座副宾席,此时却站在一旁。
  长乐能听见他们依稀在聊什么,聊得热络,伸手拦下正要进去的贺兰澈,选择先驻足。
  季临渊之声,似在恭维:“镜大人位极人臣,超一品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圣上殊宠,权柄远超常规。仅向圣上一人述职,行踪言行不载于《百官起居注》;又执天地鉴心镜可径自出入朝廷各衙署;三则,可调动六部印信先行处置;最关键者……”
  镜无妄:“哈哈哈——这种撑场面的话,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还是镜无妄:“是孙兄深谙制衡之道,知道如今宫中太医院上下多为先药王徒孙,药王谷于朝野举足轻重。若惹怒了孙兄,大不了收拾包裹拂袖归隐,闭门谢客,谁能拿捏你们?因此,陛下三番五次催促我,务必办成。”
  长乐正在细想,他要办成什么事时,贺兰澈却说了一句:“你有没有觉得,乌大人,与你长有三分相似。”
  长乐顺着他的手指处看去,乌席雪已新换了身锦绣衣袍,还比方才请罪时多环了一头玉冠矜带,那三品照戒使的范儿又起来了,却在镜无妄面前如温驯良鹿,甘愿为人布菜,甚至为之前剑拔弩张的季临渊涤盏冲茶。
  “你若不曾易容改妆,与她同穿一身圆领官袍,篦发戴冠,一定更像。”
  “别胡乱攀扯。”
  长乐却忍不住地抬眼凝望,她与她眼睛不像,但那腮颌确实恍似八分。
  这位女官大人,此时笑意晏晏,指尖如玉轻托瓷盏,举止大方,一看便知常年受宫闱教养。但她广袖翻飞不见拖沓,起行止坐自带雷厉风行,一看又是内力深厚,武艺高强之人。
  “乌大人是长于禁掖的金枝玉叶,常年于外奔波,处理镜司公务,又沾染了江湖儿女的飒爽英气。”
  长乐真心称赞道。
  贺兰澈却误解为:她以为自己瞩目别的女子了,这是真不守男德!
  他急忙辩解道:“我可不止瞧她,我瞧所有人!镜大人也有细节之处,你发现没?”
  长乐以为他会说出什么了不得的发现,结果却是:“镜大人装束,一派疏朗风骨,可是襟袖窄短无置物之处,他若出门,无暗兜夹层,又不佩戴香囊荷包,会将家中钥匙揣在哪里呢?我同你打个赌,他一定没有地方装手帕,待会儿饭后擦油必找小二拿巾子。”
  长乐:“……”
  嘴角很艰难才压下去。
  “既然人齐了,那便传菜吧。”镜无妄显然察觉门外动静,抬眼吩咐。
  贺兰澈不知门道,一脸轻松相,推着长乐进去了,她凝神正色,显然比方才紧绷很多。
  眼前六人都在等她俩,以小辈的姿态见过礼。不知他们刚刚聊过什么,才一会儿功夫,药王就不生气了,季临渊也不夹枪带棒,此刻都颇显放松、想开饭。
  只有长乐心事重重。
  镜无妄手中端的不是茶盏,而是竹筒,盛了雪沫乳白的茶汤,招呼道:“方才与诸位论及古今,不亦乐乎。等二位好久,总算才来。今日不好拘座,尤其我与你师父药王,论官衔还是论德行?实在难分上下。就以我镜某为例,去了冠带拘礼,暂忘尘世,当个白衣之身,只尊长幼吧。”
  长乐嗯了一声,挑了背门而坐的副宾席,撤去座位,贺兰澈推她轮椅过去,自己顺势坐她旁边。刚一坐下,他就赶紧将一盘摆在右手边、被管三虎视眈眈好久了的松针青团,端到长乐眼前。
  “你一定饿了,快垫垫肚子。”
  在座所有人:“……”
  季临渊为他打破僵局,先行拿起一块青团道:“我这义弟向来如此,大家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至少镜无妄与药王不见怪,都笑眯眯看着二人。
  桌上罗列牛乳与春茶,就是没有酒坛。
  镜无妄又举起手中竹筒解释道:“所谓驾马不喝酒,喝酒不驾马,若有意饮酒的,可小酌米酒,白酒还是不要喝了。此间有牛乳和云雾茶,二位欲品哪个?”
  乌席雪又起身沏盏,要为长乐与贺兰澈添茶。
  长乐随便,贺兰澈便帮她选了牛乳,自己选了茶,镜无妄又推荐:“莫不如试试我这自创之法,将牛乳与云雾茶各自冲兑,成一酥酪饮,别有一番风味!这是鹤州庐山郡的云雾茶,还得是北靠长江、南倚珀穹湖的奇峰秀水之地,才能育出如此色香幽细的茶种。”
  他这么一说,以贺兰澈的性子,肯定会试,当场他就冲出一杯来,啧啧称妙,又给长乐冲上一杯。
  镜无妄顿时高兴极了——方才别人只夸这喝法新异,却都不肯尝,只有贺兰澈给足了情绪。
  他隔空举杯与贺兰澈一碰,两人都干了一口奶茶。
  菜上齐了,也是镜无妄介绍:“今日是为赔礼,也是与孙兄阔别多年重逢,提前布有鹤州当地小菜,诸位开筷吧。”
  他像真饿了,分别往桌上的珀湖胖鱼头、鹤州小炒肉、藜蒿腊肉、火燎石鸡脯各挑了一筷子,又朝琥珀糖藕片、松露煨鹿筋、银丝贯月卷纷纷下手。直接将碗填满,谁也从他身上瞧不出“位极人臣”“一品大官”“五镜司司正”这样的风骨来。
  但有他开了这头,大家也都不拘束了。
  贺兰澈想着鱼汤浓郁可补身,惦记着给长乐添了一碗,细细将鱼颊最嫩的肉分好,骨头刺儿也都清理掉,自己才开始动筷。但他不知这些金齑玉脍此时对长乐而言,只是蜡油、冷铁、碎冰碴子的区别。
  长乐有一搭没一搭的艰难吃着,与乌席雪、季临安如三座静默的灯,照着剩下五位舌灿莲花的外交达人。
  管三此时轻啜一口牛乳,忽然对贺兰澈笑道:“早闻昭天楼三公子家学师承鲁班之术、墨家之理,倒叫我想起曾于书院求学之时,哈!当年我亦不过是一工科学子,只因为夫人打理书局,也学会写两首小诗,此情此景,想吟一首——”
  “举盏凝眸处,珀水映玉冠。曾是校籍客,刀笔雕月寒。偶得芝兰句,推敲时惊心。今日相逢处,冰轮碾玉盘!”
  镜无妄赞道:“诸位不知,管兄曾在京陵之时,与药王谷的杨药师一并被称作诗坛两大奇葩。只因两位本非文坛政客,却爱出没于儒生阵地,且于舌战群儒之术上,都各有胜场啊!”
  管三谦虚道:“诶,我只是偶尔爱讲真话罢了,还是比不得杨药师——说起来今日为何不见他呢?”
  药王:“是我特意不请,我那师弟若来了,恐怕你我今日无半句开口之机。”
  大家都哈哈哈笑出了声。
  好吧,季临渊此时也加入了静默的灯的队伍。
  饭再吃到最后一半,管三像是牛乳喝醉了,此时用竹筷叩击碗沿,对贺兰澈道:“又有个不情之请,一直想向金象门巧匠求定一件宝物,不知三公子能否代为传达。”
  贺兰澈很少遇到这类不先送礼而直接索要的现象,但脑筋一转,立刻答应了下来。
  管三:“诸位皆知京陵宝地,众生云集,我每日从家宅往返书局,道上车马实在堵不堪言,故而,我想仿诸葛丞相木牛流马之制,造两轮代步车,便能从车道与摊贩之间夹位挤过,却不知这一设想能不能实现呢?”
  【作者有话说】
  架空,本文此处不设置分餐制。
  镜大人希望大家坐圆桌一起吃。
  第56章
  “两轮车?”贺兰澈复述一声。
  “正是,”管三笑得优雅,“我曾细观过木牛流马所传最广那版尺寸图,木牛之舌实为棘轮,流马肋骨暗藏曲柄。便得了一设想,若将此二者合一,铸两只飞轮,置棘轮于车辕,人力踏动时,齿轮如牛舌般咬合,车轴便如流马肋骨屈伸。或许只需将车辕改为可调节长度的结构,配上可拆卸的载货篮,两轮车便能在早市的烟火气与晚衙的暮色中自由穿行。”
  贺兰澈想了想,倒是很有趣,回道:“好新颖的想法!若能实行,确实能于狭窄小道上通行,且替代脚力。不过……”
  对上管三那道寄托期待的目光,贺兰澈不好意思告诉他:不过,他们是习武之人,一般脚程的路,用轻功早就快过普通人了。
  独行蹬这费力的两轮车犹如穿三层裤子放屁,平时他们乘坐马车无非是看路程远、行李重,或要带上家人罢了。
  他换了种不伤害麻瓜的回答:“不过,金象门恐不精于造这机枢之物,莫不如问问我二伯吧。只是木象门如今在邺城……要得我大哥的同意才行。”
  “公子说的二伯,可是那位‘闲敲棋子落灯花’的闲敲先生贺兰棋?”
  贺兰澈点点头:“不是闲敲棋子,而是他没事就爱捣鼓木料、闲着就在屋里敲敲打打。因此家里人都管他叫‘闲敲先生’,后来不知怎么流传出去了。”
  此时,贺兰澈给季临渊递眼色,季临渊一看便懂:“是,闲敲先生如今为我邺城第一大军师,恐怕闲暇有限。管总领真想研成此物,倒也可替您递书一封,或许闲敲先生报价时,能看在阿澈的面子上有所通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