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于是季临渊坐了右首,季临安次之,贺兰澈坐第三席。
  还剩了把轮椅,和一脸虚弱状的长乐……药王正在考虑,让她坐北面还是东面时,却见贺兰澈那难舍难分的模样,眼巴巴望着自己。
  “贺兰公子,就劳烦你下午照看好小女,她渴了添水,不好时送她出去,好么?”
  贺兰澈:“前辈放心!”
  人都坐定了,等着天光,料定下午有场恶战,都不太放松。
  长乐更是有意无意摸着自己的脸,甚至还问了贺兰澈:“我今日妆容如何?”
  贺兰澈:“放心,与你原貌相去甚远,绝对看不出……”
  “嘘。”她放心了。
  药王蛐声问辛夷:“确定你杨师叔来不成吧?”
  “旧庙这几日正是防疫收尾关头,师叔过不来。”
  药王也放心了。
  季临渊像是在与贺兰澈说话,声音却抬高得让所有人能听见:“据说这镜大人原在闭关,此回是临时出关,贵国君本派了身边亲信公公跟着,不知道如何谈妥,只有镜大人自己来。”
  “大哥,你消息好灵通……”
  贺兰澈出口后才惊觉此话不该说出口。
  他在药王谷呆久了,不管她们让不让他融入,反正他已自行融入,而兄长却是敏感身份。
  于是贺兰澈又抱歉道:“无状,我是想问,这事儿已惊动陛下?”
  药王用没摔伤的那条手臂指了指那张悬挂着的画像:“自是托了祖师爷的福。”
  众人一起瞻仰那张画像,绢帛之上,老药王身着葛布青衫,踞坐松下磐石,颔下白髯随风轻扬。
  药锄斜倚松干,背后三叠远山,山下有河川。
  “药王真人坐忘图……”贺兰澈看得最入神,念着画像上的几行小字,“悬壶陟岐,本草为舟。”
  “贺兰公子好眼力!听说公子不仅承袭昭天楼水、木二象门绝技,连土象门之‘须弥造像术’亦是精绝,既擅雕刻人像,见赏这画像如何?”
  这画像的笔法真心一般,很一般!不知出自哪位画家之手,比贺兰澈在楼中见过的任何一幅都差多了。
  但他纵是再率真,此刻也不会说真话。
  “此画,大抵是哪位感念先药王的病人所送吧。”
  “嗯。”药王拈须一笑,“是家父所作!”
  贺兰澈:“……”
  好险。
  药王起身,抚摸画像解释道:“先药王孙真人,论师承是家师。论天伦,他只是我的爷爷孙阕。世间传闻他老人家活了一百四十岁,哦呵呵呵!实则活了一百零五岁不到!也算得仙寿吧,熬走了我爹,又重收我为徒,后来才收了杨逸风为关门弟子,故而我那杨师弟,行辈在我之后,年纪反大于我,真是颠倒伦常啊!这些天,他一定常常同你们说我坏话吧。”
  药王语气诙谐,将大家逗笑了,气氛才轻快起来。
  “师父……”是糜侯桃在叩门传禀:“人来了。”
  长乐离门最近,看天日,约莫是正午。
  药王立刻变脸沉肃,重新坐下,整襟正容,威意扬声:“请进来吧!”
  辛夷正要迎接,却被按下:“不必接,你端坐好。”
  众人都清楚,五镜司于晋国而言,譬若太阿之锋,威棱赫赫,无人不知。司正镜无妄此番屈尊纡贵,只为属下道歉赔罪,全因药王谷于朝野众人心中的特殊地位而已。而药王还在为长乐中掌之事生气,非要摆谱。
  都有些紧张。
  不知道会不会再打起来。
  此时赤日悬天,众人屏息间,见一身碧衣蹑光而行,他左手提一只锦玉匣盒,右手松松悬腕于腰间,就这么轻巧地走了进来。
  这就是镜无妄。
  众人猜想中,纵是赔罪,贵如五镜司司正,正一品级、超一品衔的大官,出关亲临,怎么都该车驾朱轮华毂,扈从如云,入门时屏退仪卫,威严持重而进,再官官僚僚地来上一套,给出赔偿,隆重退场。
  药王便是这么想的,否则他也不会正襟危坐了。
  长乐第一眼先瞧见镜无妄,他仍着那身素棉直裰,外罩一层朦胧月纱。长乐将前日记忆中的身影翻出来比对——他连衣服都没换。
  细看镜无妄尊容,他正笑着,齿如编贝,面如冠玉,四十出头模样,丰神俊逸,神清气爽!悬一方水晶镜于鼻梁,映眸生异彩;周身不佩金玉之饰,唯一柄木镜于腰间。两镜交辉,恰似谪仙人。
  方才贺兰澈还在不停整理着装,他今日特意一身交领短襦,袖口收于护臂之中,很是干练。像提前与季临渊约好一般,那人也脱了一身鹤氅,皮裹甲护腕的鳞纹隐于袖口泛冷光。
  他们打扮得……嗯,除了像随时要动手之外,还神气骚包,吸睛极了。
  就是怕输了气势,结果都没想到镜大人如此质朴且轻松。
  镜无妄身后三步远,跟着乌席雪、赵鉴锋,此时皆着常服,神色凝重,脱簪免冠而行。
  还有一位生人,离得更远,长乐却隐隐觉得熟悉——那人身着青布直裰,皂色绦带系于腰间,头戴六合平定巾,像个读书人。他并没跟着进入堂中,而是先等在外面,似在候场一般。
  众人互相见礼,都是生疏的客套,都在等谁先开口说话。
  贺兰澈无畏,忍不住与长乐耳语:“你看那日乌大人领着两个鹤州的小官,被吓得跟鹌鹑一样,今日乾坤易位,一物降一物,镜大人领着他两个,也好像鹌鹑一样。”
  长乐:“闭嘴……”
  镜无妄显然听见了,憋着一丝笑意,重新敛色,向药王开口道:“五镜司镜无妄携罪下见诸位,亲赍玉匣,诣府赔罪。”
  药王不语,扬了扬摔断的手臂,并不再起身。
  镜无妄遣脱簪免冠的乌席雪,将手中玉匣奉到药王面前,开匣前,镜无妄又说道:“镜某见诸位,今日为三事。一是谢罪,二是传话,三是与诸位结党。”
  没人料到他会这么说话。
  镜无妄不在乎任何人的反应,自顾自按计划做下去,他又遣一身素服的赵鉴锋,给在座所有人递上一封红包——结果没人领。
  轮发到季临渊手上时,他显然很满意药王的态度,不仅将红包推回,还冲赵鉴锋斥道:“此辈曾视吾与吾弟如草芥,今日倒效仿廉颇负荆之态。”
  “镜大人这是……”
  药王正好打开玉匣盒,本以为是什么金丹灵药救长乐之物,或是什么金玉珠宝赔偿心损之伤。
  没想到是一盒枣子,清翠的梨枣!不值几个钱,但新鲜得像能掐出水来。
  “忆昔年十五,我摔伤手臂,而孙兄师从先老药王,健如黄犊。谷中八月梨枣熟,孙兄为我上树千回。今日再见到孙兄,想要兄长平息怒火,我想了好久,才想出这个,或许黄白俗物比不得这枣子的份量。”
  “你是……”
  镜无妄此时笑了,轻松,惬意,悠然。
  “我是妄妄,你不记得我了?”
  药王仔细打量他,反复琢磨他,试着叫道:“旺旺?”
  镜无妄:“对喽!”
  辛夷、长乐、贺兰澈、季临渊、季临安:?
  长乐见辛夷师兄那僵直的背脊终于放松,恐怕又在腹谤:今日有胎神聚齐堂中,是熟人就放心了。
  这下,药王总算面色和缓,乌席雪与赵鉴锋却面如肝色,站回镜无妄身后,与他势成三角。
  镜无妄重新敛眉正容,对着老药王的画像,喊了一声:“雪雪,锋锋,跪下。”
  乌席雪、赵鉴锋交替拍袖而跪,镜无妄则站在一旁,盯着他二人冲着画像上的先药王、座下的活药王,深鞠伏礼,恭恭敬敬,真的磕了三个响头。
  “一礼,是仰止孙真人之仁心圣手。”
  “二礼,是愧歉误伤孙真人之后徒。”
  “三者……”
  乌、赵二人磕完了,镜无妄便拱手作揖,亲自向画像行了一礼:“老药王爷爷,我小时候皮猴一只,不好好学书,摔断了手,来药王谷找您接过骨头,那时药王谷外面有棵枣树,十分眼馋,便是孙兄帮我打下来的,却不想经年不见,我的徒弟伤了他的徒弟,自责万分。”
  到了这份上,药王仍不多语,只是眉头紧拧,似有伤感之意。
  因而镜无妄虽表面轻松,跪着的两个仍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也不见起身。
  半晌后,药王才道:“镜大人已是正一品大官,而孙某白衣之身,故意不起身,强受这大礼,可按律例诛之。”
  “二十年不见,我入庙堂屠恶鬼,你闯阴曹救生灵。孙兄,你我今日不论官职,只累德行命数,合该镜无妄参拜。”
  “镜大人,请坐吧——”
  西侧只有两座,药王表情很明显,还没完全消气。
  镜无妄知道他的犟脾气,温声道:“我照傲门戒使一职,如今已缺之,赵鉴锋当日掌伤药王谷神医,此时乃布衣之身,戴罪尙定,不能入座。而乌席雪查案,鲁愚失方,却无大错,罚俸半年,今仍为照疑门戒使,享三品爵职。还请孙兄为她赐一简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