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只是贺兰澈留意到辛夷师兄说“这里没有外人”,他们谈话竟默认不避讳自己,心里悄悄浮出一丝开心。
  见辛夷步步紧逼,杨药师糊弄不过,只好喟叹一声:“哎!我这还不是为了咱们药王谷的百年大计。”
  “你们师父久在五台山老林里当‘野人’,虽说是新药王,名声哪有当年祖师爷在世时管用?”
  “你们不知这两年风向不对,不信问问贺兰公子,在邺城是否也有感受?早年晋邺通商还算繁荣,今年初已有意撕毁两条合约,未来恐怕更难——对了,贺兰澈你个晋国人,还是尽快回来吧!”
  杨药师说话爱东拉西扯,见两人没接话,才重新严肃起来。
  “你们祖师爷、我的老师父,一辈子钻研医术、治病救人、带徒受业,没一件不尽心。当年陛下诏他入朝,他嫌高官世故束缚心性,影响济世纯心——药王谷不涉党争,是靠一条条人命才攒下今日声名,可你们也要知道,谁才是头上那片天!”
  “你怪师叔给五镜司‘告密’是吧?好好好!我认了,就是我!就算你大师伯、三师伯活过来,也能理解我!我们做徒弟的,不管师父将家业交给谁,都要帮着盯着!我不怕你们说!总之,你们师父近些年太怪异,钻研的东西根本不着调。改日见了他,我就是不要脸也要吵一架,问问他到底为什么收邺城那么多钱!”
  杨药师说着,白圆萝卜的脸都涨成了红萝卜,想来是真动了感情。
  “本来我也是半个脖子入土的死老头了,怕什么!师父啊——你等等我,药王谷没了,再过几年,逸风就来找您。”
  杨药师走到门后窗边,踮着脚伸头望向外头的云霞,偷偷抹了几把眼泪。
  辛夷自感话说重了,正要去安慰他,门又被推开了,站在门后的杨药师险些被门给甩了脸。
  “呀——师叔,你站这儿做什么?”
  是芜华师姐来了,她推门向来用力,众人早习惯了。她手里拿着一套干净衣物,挥手撵人:“我要为师妹换衣裳,你们都出去等着。”
  这事大男人确实帮不上忙,只好都退到室外。长乐有些紧张:一来怕芜华沾到她的血中毒,二来怕师姐发现她醒着——按理说,受了这么重的掌伤,正常人不死也要疼晕七八天的。
  好在芜华只是小心地将她身上的血衣一层层剥下,拎着系带丢进木盆,并未直接接触伤口。
  师姐帮她简单擦了一下身子,又翻过她的背,看见背心一块红掌印触目惊心,已经红得开始发青,微微叹了口气,轻轻给她合拢衣服,沾来用温热水帮她擦了擦脖子、额头的汗湿处,只有爱干净的女子才知道这些地方带汗而眠,会难受不踏实。
  知道她改过妆,擦的时候特意绕开了眉眼与两颌。
  最后替她将手指缝一根一根擦净,以为她听不见自己说话,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责怪:“我见那贺兰公子确实是着急你得很,这一掌倒像是把他心拍碎了,可见不只是图你美色……你还是别死吧,不然他要活不成了。你呀,你呀,但愿你这回能识些好歹,不要再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到处践踏别人的心意。”
  师姐甚至趁人之危,往她腮上掐了一把,像为解多年来攒下的气。
  长乐:“……”
  芜华出去时,只顾倒水,忘记带木盆中的血衣。再进来的人里只剩辛夷与贺兰澈,长乐想处置血衣,却不好睁眼。
  幸而他们商量出结果来:旧庙不便,决定先将长乐带回义诊堂养伤。药王到前,由辛夷在义诊堂照料她;杨药师与芜华则留在旧庙救治伤患,尽量遏制痘疫扩散。
  她与辛夷的默契向来无需多言,辛夷找了块光洁的隔水料子,将血衣仔细包好,俯身到她耳边轻声道:“你放心,既然你拼死也要护住这些血,我先替你收着。”
  有了这句话,长乐便能彻底无后顾之忧地装晕了。
  *
  闭眼的日子里,她迷迷糊糊间真睡了过去,只记得些零碎片段:
  比如回义诊堂的路上,为防摔着她,贺兰澈抢着用公主抱将她送上马车。穿过人群时,她紧闭着眼,却听见周遭细碎的“哎哟”“这也太不守男德”的调笑声。
  比如被抱进义诊堂住处时,一推开门,满屋玲珑琉璃灯骤然亮起,晃得众人都惊呆了!
  贺兰澈见大家投来“又是你小子吧”的眼神,抱着她的身子猛然一僵,忍不住“唔”地倒吸一口凉气,耳根红透。
  比如辛夷说近期人手不足,贺兰澈立刻自告奋勇,说自己有多年照顾“残疾兄长”的经验,懂些护理常识,执意要守着她。
  因房间整日开窗透气,且没人敢乱嚼舌根,倒也没生出什么流言。只是每日净身时,会换黄衣小师妹来替她擦洗,周到又妥帖。
  比如辛夷嘱咐要尽量垫高她的头肩,贺兰澈竟找来了十几种枕垫,一遍遍测试哪种最舒服,两人不厌其烦地将她搬来挪去。
  比如季长公子和季二公子前来探望她,以为她昏迷听不见,说话声毫无顾忌,三人凑在一起痛骂镜司,吵得她烦死了。
  最让她哭笑不得的是,只剩贺兰澈一人时,他总对着她喃喃自语。
  一会儿:“你终于不能赶我走了!能这样陪着你,是我这些日子梦寐以求的事……”
  一会儿又对着天祷告:“让她平安醒来吧,就算醒了不理我、撵我,只要她平安,我都愿意。”
  甚至还说一些疯话:
  “你不用改变自己,我来慢慢适应你。”
  “可是,我只想和你聊天怎么办?”
  “躺累了吗?辛苦的话,就眨眨眼。”
  他总怕她突然断气,隔一会儿就来探她鼻息,她嗅觉敏锐,总能闻到他指尖袖口淡淡的木檀香味。
  甚至趁没人时,他会好奇地在她腕脉上按半天,嘀嘀咕咕:“医师到底是怎么靠脉象判断病情的?到底有何区别?”
  不过贺兰澈向来恪守礼节,从不会趁她睡着有什么非法举动,她好几次偷偷抬眼,都见他累极*了打盹,却不肯靠在床边,只在窗台搭了张小椅子,裹着小被子面朝窗外趴着睡。
  可他睡不踏实,过一两个时辰就要来探探她死了没。
  害得她好几次都想坐起来问一句“你有完没完”。
  ……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天,长乐估摸着,常人受这么重的伤,晕个五六日也该醒了,便打算挑个合适的时机睁眼。
  只是沉眠中,她还是会梦魇。那些梦虽压抑,却不似从前那般恐怖,大约是因为身边总有他的动静,让她莫名安心。
  直到一个清晨,梦境不知从何处接续,竟生出一场史无前例——比她十年前、七年前、五年前的最可怖噩梦还要无助的梦。
  【作者有话说】
  被投诉后,都让我多写日常。
  好的,其实每一卷画风都会随着剧情有些差别。
  本卷是温柔缱绻的,小白冰山塌陷之路。
  下一章澈子哥的小福利[撒花]
  第46章
  这段噩梦,起先并不凶恶,没有五毒蛇虫,也没有人追杀。
  她好像梦见了父亲,只是比较冷漠,好像多年未见,疏离许多。有一大堆话要和父亲讲,父亲却不停脚,四处奔走,她说话,父亲不搭理,与他走到一座小茅草屋面前,父亲突然回头,像变了个人,梳着那仇家的鸟人发型,面如僵尸般阴邪。
  她再要走,走不动,双脚像被定住。她捡起身边所有能拿的东西,朝父亲扔去,都砸不中,被抛回来反砸着她。渐渐的,父亲面容愈发乌青,浮出黑紫色,一步一步朝她走来,像是要掐她,又像是要绕开她。
  在父亲向她而来这一段路,就已经开始啜泣,大口大口喘气。
  以往梦到毒蛇恶虫,邪祟仇敌,是满腔恨意。梦到父亲,却只能一口一口“爹爹”的唤着,只希望他别这样。在左右顾盼求助的梦里,最后竟想叫贺兰澈的名字。
  直至父亲要掐上她,躯体一僵,捂着自己脖子醒来,逐渐想起她现在叫长乐——长乐近日正沉迷装晕。
  一身冷汗,四周无人,只剩白昼下还明亮不熄的成片琉璃灯。多日休眠并未让人神清气爽,此时赫然直坐,还留了半条魂在梦中和父亲周旋,双目怔怔。
  正巧,贺兰澈抱着一把藤丝进屋,也不知想做什么,见到她竟然坐起来了,还在哭喘,便立刻将藤一抛,跑向她。
  那身淡蓝色的衣袍过来扶住她,散着丝缕松香,顿时安心,不自禁扑到他怀里,环手紧搂,眼泪都蹭在他腰上。
  “你醒了!”
  贺兰澈亦是激动难耐,这会儿只觉得气血上涌,手心潮汗,身上发软,微微俯身回搂她,好像两个久别之人重逢倚偎,又好像大狗狗安抚一只躲在怀里的小兔子。
  晨阳朝霞透窗,将怀拥剪影投在地上,十分亲密。
  片刻后,她醒了神松了手,他亦觉得不好非礼,只好同时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