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后面则是杨师叔又在吹水,聊透这些长乐早已知晓的流言,本不足以让她疲倦失魂。
  爷爷、父亲果真将秘术瞒得极好,连师叔都不知道,算是闾公当年托付的时候看走眼!所托非人了。
  父亲至死也不肯交出。她也不会交出的。
  “师叔,你信哪一种传言?”
  杨药师神秘一笑,就差有个戏台让他登顶,再照一盏灯影在他头上。
  “人在传流言时,偏生爱信最荒诞的版本!”
  “譬如那秘术之说,说无相陵有一本武功秘籍,学了之后,能修为大涨、起死回生,便有人要将这据为己有。但我看来,都是放狗屁,若有那大涨修为之功,陵主自己怎么不用?还能给这些心狠手辣之辈一个大开杀戒的机会?既能起死回生,那陵主自己怎么不复活,出来寻仇?”
  “因此我断定,这万妖宫灭门惨祸必是江湖多方势力角力的结果。其间隐秘,怕是比血案本身更可怖。”
  长乐很想开口纠正。
  不是陵主是宫主,是未央宫!无相陵是爷爷的,未央宫才是父亲的!
  看来父亲没有将这未央宫的更名之事给传扬开去……
  到底是谁的口音!
  她忍下了。
  “丫头,你只需记住,即便无相陵行事有偏,也罪不至满门尽屠。这江湖最不缺的便是狠辣之徒,为一己之私便可牵连无辜——”
  “药王谷势单力薄,更要守好本心,少参与这些江湖恩怨、朝堂纷争。记住啊,身处这江湖,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你们往后行事多留心眼,莫要步了他们后尘。”
  长乐默默点头,她懂师叔未说出口的担忧。
  毕竟这些凶狠恶徒,大开杀戒,为一己私欲牵连他人,这么多年,还逍遥法外。
  她在找他们,他们或许仍在暗处,也在找她。
  ……
  这般种种,便是长乐此刻乏力的缘由了。
  月光惨淡,湖风凉狂,她感知不到冷。
  贺兰澈抱着锦锦躺上外侧绳床,忽然传来低沉的问句:“为何貂儿从不吱声?”
  长乐下意识地应道:“方才师叔说锦锦是烟嗓,怕是闹脾气了。”
  “锦锦?这名字……”
  贺兰澈快要乐疯了!
  【镜司】著名八卦之畸形爱恋
  第32章
  “锦锦这名字是我起的!”
  “你说,你从未看过我写的信。”
  “你说,我寄来的信,都是辛夷师兄回的。”
  贺兰澈乐得恨不能跳起来绕着珀穹湖连跑三圈。
  这次是长乐大意了。
  锦锦这名字,确实是贺兰澈在信里取的。
  那一封信中,贺兰澈说:最近随父游驻蜀州,于都江堰寻修筑堤之法,顺道在锦官城游居数日。
  见那锦里街坊新修,有一捏面人在水岸边摆摊,会捏小动物。
  他要请那捏面人塑一只“雪腓貂”,那捏面人未曾见过,硬说他是瞎编的。
  二人还因为“雪腓貂”和“雪貂”的区别吵了起来,他当场便借那捏面人的面粉、石炭酸、甘油、蜂蜜,捏了两只。
  为什么长乐记得这么清楚?当然是他写得足够仔细,絮絮叨叨三页纸的长信。
  因为贺兰澈寄来的礼物实在太多,长乐又不肯收,药王谷中竟然有一间单独的小屋子,专门堆放他的礼物……
  寄这封信来时,她照旧不肯收。辛夷师兄就自己拆开,皱着眉头读了半天。
  她绝对不是好奇,而是因为梦魇睡不着,想起辛夷师兄的反应,才去拿出来看的……
  随信不仅寄来大箱的蜀州特产,还将其中一只面塑貂也寄了过来。
  面塑貂与她这只真的雪腓貂长得无异,也是浑身毫无杂质的白,唯有尾尖毛上一簇红焰,鼻尖一小点粉色;圆头圆耳,浑身萌态,一双利爪比寻常雪貂要长得多,形如弯钩,锋刃隐匿在脚掌之下。
  大抵是为了纪念锦里,他将那只面塑的貂取名为“锦锦”,名字镂在面塑貂的底座下。
  “你看过,你分明就看过我的信!”
  哪怕是看过一封,与从未看过,对贺兰澈的意义都实在不同。
  ……
  此时是长乐的“极少数时候”,因为她感觉有些尴尬,想将锦锦的名字栽赃到辛夷师兄身上,却怎么也编不出口。
  她一时没有说话,不知道接什么。
  好半天,贺兰澈高兴劲头过了,从绳床那头又传来询问,这音色仿若拂过柳梢的微风,又化身羽毛般飘进她耳畔。
  “你看过,为何不回我的信?”
  一种未经尘世沾染的音色,带着少年郎独有的清澈和纯净。
  明明是被询问,却不带逼迫感,长乐闭着眼,这声音让她很安心。
  “我为何要回你……”
  “你为何不回我?”
  “我为何要回你?”
  “你为何不回我……”
  两人分别躺在被吊起的两张绳床上,一人一句,漫不经心地斗嘴,像两幼童吵架,亏得此时是夜晚,否则就是两小儿辩日。
  “就是不回你。”
  “你不回,却让辛夷师兄回我,你害我……”
  “害你什么?”
  “害我自作多情……”
  且是长达六年、每年二十封起步的自作多情。
  “我也没让辛夷师兄回你,是他自己要回。”
  可恶!若非辛夷师兄代笔,他虽然还会继续寄……但至少,至少也会有些收敛。
  他都不敢回忆自己写过的东西!
  “你,你……反正!你没礼数,哼——”
  贺兰澈的声音不自觉提高一个调子,尾音轻轻拉长,似是嗔怪,又似在抱怨。
  长乐闭着的眼中,忽而呈现出他那副佯装生气却又狠不下心真恼的模样。
  这一番斗嘴,让她低落沉重的心绪轻盈了许多,她轻轻掀开眼帘,乌墨眸子深邃,兜起这夜空漫天繁星。
  “你要是不乐意,我便不叫它锦锦了。”
  “不行!”
  “那你要如何?”
  不是一句反问,而是略带一些好脾气的询问。
  长乐软软绵绵的声音,随风透过他耳中。
  贺兰澈有一小段空隙没接话,他在惊讶。
  她是在给机会,让自己提要求吗?
  他望着此时天幕——星星清辉,月亮明灯,湖风登错岸?
  他“唔”一声,继而坚定说道:“我想听你告诉我,方才你为何不开心,今后我该做什么,你想要什么,我能帮你什么?”
  贺兰澈想得很简单,如果女孩子的心思都可以直说就好了。
  比起每次宽慰伤怀,肯定不如直接对他下指令——让他能有避免心爱之人难过的机会。
  谁料长乐破天荒地竟听笑了,嘴角轻牵,没有发出声音,她硬要将此时的舒心归结为人躺在湖边总会心旷神怡。
  “贺兰澈,你没有自我。”
  隔着云纱,她能瞧见贺兰澈在对面伸长手臂,举起锦锦,摇摇已经睡熟的它,又将锦锦搂紧。锦锦砸了一下尾巴,又睡去了。
  “我有自我,这些心愿就是我的自我。”
  贺兰澈根本不因评价自伤,声音轻快笃定,他知道自己要什么。当他的声音传回长乐耳中,又在她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少年模样,扎着高高的马尾,眼睛清亮,笑容灿烂,活力满满。
  尽管夜幕深沉,却有人朝气蓬勃。
  也不忘拉上她,此时一起活在人间。
  长乐长舒一口气。
  这月夜湖边,绳床纱幔,明明还在旧庙墙下,却宛如一片与世隔绝的净土。她不信佛,甚至也突然明白“境随心转”。
  静静地感受了良久,良久,她才娓娓道来。
  “方才,我听师叔讲了个故事。一个很恐怖、骇人、离谱的故事。”
  “那辛夷师兄方才不高兴,也是因为这个故事吗?”
  “他不是。”
  “那讲了什么故事?”
  “无相陵……”长乐一提到这三个字,喉咙永远都会像被一只无形之手狠狠掐住,越收越紧,呼吸都困难,气息只能艰难地从狭窄通道里挤过。
  她接着补问:“你听说过无相陵吗?”
  “噢,好像是在西南滇州,被灭门的那家?很多年前有人讲过。”
  她听见贺兰澈翻身,绳床紧接着传来一声晃动。
  贺兰澈努力回忆半天,才有印象:
  “好像是很久远的事吧,许多年前,我也记不清了,似乎是哪一年的除夕?那天我家里包饺子,便听见娘和爹爹谈,都只说可惜了,满门的人命呢。”
  “八十七条人命……”长乐慢慢道。
  “这么多?!!”
  贺兰澈只知“满门”,具体何为满门?没有具象。
  他是数理工造科之中的佼佼者,听到清晰数目,才觉得背后丝丝凉意。
  一碗饺子,也让长乐替他想起十年前的冬景,是那一年的新春除夕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