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将我推了下去。
  即便早知有软藤阵,被那双只会轻抚我头的手重重一推的感觉,还是很残忍。
  父亲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
  “能杀一个是一个。婳儿,我要去寻你母亲了。你是我们拼尽全力保住的命,要好好活着……”
  也不知这样的危急关头,他怎么能一下子念出这么多字,还不带口音。
  我大喊“别留我一个人”,字却吐不清楚,唯有身子不断下坠。
  父亲为我所设假障机关,软藤绵延,三十丈一段。只要我每段都抓住,便不会粉身碎骨。
  我会一点林家教的轻功,更是不难。
  (五)
  重山万里,悬崖千丈,不及恶人之心陡峭。
  我在崖底流浪,从西南往东北,从寒冬走到春日。
  身中血晶煞这蛊毒,芒草割破的伤口愈合极快。凭无相陵习得的养花、识草、驯兽之术,我得以在密林生存。
  密林里总是下雨,百虫啾唧。
  起初我采食山果菌菇,却难抵饥饿,偶尔误食毒菌,也不过高热一晚便自愈。
  父亲擅暗器,摘花飞叶皆可伤人,我略学皮毛,靠这点微弱的偷袭术捕猎果腹。
  但见胎生的鹿兔牛羊被杀时,总有求生眼神……总让我想起家中跪地哀告的仆人。
  那些恶人不肯放过他们。
  于是我放过它们。
  我在谷底怕极、恨极了鸟类。
  夜枭扑棱翅膀惊飞时,绿瞳映着崖底第三次满月。那双绿油油又圆溜溜的眼睛一但出现,我只觉又被监视。
  每次都让我恐惧战栗,从不例外。
  天气转暖,蛇虫鼠蚁活跃起来。
  这片地方应该就是父亲说的,毗邻无相陵的灵蛇虫谷。
  还好不像我看过的仙幻话本,没有比人还高的巨蛇成精。即便有,也不会比那些黑衣蒙面的人更坏了吧。
  记得某个山洞,白日看它干爽宜人,半夜醒来却发现我被群蛇包围。逃向深处,竟撞见满洞的蝎子、蜈蚣、蟾蜍、壁虎。
  我绝望蜷在角落,看月光将蝎群照成流动的墨玉,看虫蚁挖出腐土下埋着的森白指骨,看五种毒虫在颅骨眼眶里交缠产卵。
  这山洞跟是谁的养蛊老巢似的,密密麻麻。
  原本我做噩梦只是梦见灭门仇人——那嗔恨嗜血的大力士,那头戴兜帽的神秘人,那声音沙哑的敏感鸟人。
  进了这窝洞之后,我的噩梦增加了五种毒虫,无尽的毒虫。
  嘶嘶挲挲,令人毛骨悚然。我只好强迫自己适应:夜里不敢睡,便白日补觉。
  渐渐发现,蛇虫咬我时,伤口渗出的血珠竟能令它们退避三舍。或许它们害怕这血的味道?
  我流的血与从前不同:干涸后凝结成淡粉色晶簇,像极了母亲妆奁里的珊瑚簪。这,便是“血晶”吗?
  我怕它们,可我不得不面对他们。慢慢地,我强迫自己和蛇虫共存,将恐惧锻成刀刃。
  我实在太恨了。
  每一次将蛇剥皮抽筋的时候,我就想象在手刃仇人。每个动作,都练习了千遍万遍。
  倘若父亲那枚暗器与暴戾猛男的脑袋没有擦肩而过,射中了呢?
  倘若我奋力刺向神秘人的那把刀,刺中他心脏了呢?
  按父亲所说,自障崖山跳下,往东过蟒川、沼瘴林,便是药王谷与灵蛇虫谷的分界,出了分界,便有人烟。
  我还有爷爷姑姑,或许还在世。
  仇人或许留着父亲性命逼问秘术……万一父亲还活着,万一呢?
  我不断给自己希望。
  只要我活着,便有机会查明真相,找到他们,为我无相陵报仇。
  继续往前走。
  继续往前走。
  (六)
  我遇见一个癫婆。奇怪,她独居在这深山密林间。
  原本是一座小木屋,我以为没有人,推门与她相见时,我吓一跳,她吓一大跳。
  看她头发花白如六旬老奶,面容却如三十岁大姨,身手矫健。
  她养了只雪腓兽,我曾在父亲书房的图鉴中看过。
  这兽,形如貂,通体雪白,小如袖珍。嘴尖如狐,生有獠牙,利爪如猫,一划便是血口。
  此刻雪腓兽正叼着幼崽求抚摸,婆婆不懂其习性未理睬——这意味着主人不认可幼崽,母兽便要咬死它。
  我救下那只小的雪腓貂,用血养它,反正我血多。雪腓兽爪有毒,挠我时,我却毫无反应。
  婆婆见状大笑:“你定是无相陵的人咯!来,分你吃洋芋粑。”
  得知我身中血晶煞,硬留我在这里陪她,却又张狂诋毁我的亲人:
  “你以为你们白家是哪样好东西?你出克打听打听,无相陵灭门后,江湖人一定拍手称快,就像当初灵蛇虫谷老窝被端掉一样。”
  说话这么讨人厌,活该被端掉。
  ……
  不过,她说我的血晶煞还差一半,而她知道。
  原来古时有医、巫两派:医分十科,巫有祝由、禁术二科。
  “信巫不信医,爱治不治。”——药王孙阙与巫医闾公同出一门,却分道扬镳。
  药王悬壶济世,受天下敬仰。
  闾公癫狂一生,专研毒蛊。
  闾公曾以五毒习性之人的心血养莲花,萃取毒虫毒液成冰晶,加陨石化矿,炼就血晶煞蛊种。
  婆婆是黔州苗巫,是她以巫祝之方施下诅咒,蛊种无数,第一颗是婆婆以身试成。
  而名震天下的灵蛇虫谷毗邻无相陵。
  无相陵气候更合宜,我爷爷培育的奇枝艳种、恰为闾公炼蛊提供原料。所成蛊种毒物秘术,闾公卖给绝命斋,为黑市高价所求。
  正道之人,纵是他们也做背地勾当,又怎能在明面上允许阴毒门派盛行人间。因此官家围剿,正派清扫,灵蛇虫谷首当其冲,顷刻覆灭。
  闾公临终前将残余蛊种送到无相陵,赠与我爷爷,曾称:“若始皇帝在世,亦求。”
  哼,想不到吧,我父亲早有警觉,清扫门庭,改头换面。爷爷跑路,投奔姑姑后下落成谜。
  剩余蛊种让你所托非人,始皇在世也找不到。
  ……
  婆婆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给我讲故事,我感觉她脑子也不太正常。
  她时清醒时疯癫,忽暴躁忽温柔。
  而我学会了虚与委蛇,引导她向我透露秘辛:父亲让我服下的是蛊种,却差一味“祝”来催动。
  婆婆很喜欢我,便取出她的血,又莫名其妙带我跳大神。
  我昏迷之时,感觉颈间血管被她割开,她以掌心之血从我伤口浇灌。
  她说:“这样才算大成!”
  此后,我虽然仍会老死,但容颜不易老,伤病痊愈也会极快。
  当然,代价是:从今往后,我不再有月信,终生无法生育。
  真是太遗憾了。
  她有一回疯疯癫癫,突然掐住我:
  “你闻哈老娘身上香味,摸我滑噜噜的脸巴,睡遍天下好看小伙还不得生娃儿,你说安逸不?”
  “这个血才叫绝嘞!挖出来医得病鬼,抹在刀口上可以屠城……你跟我搞哪样医仙嘛?”
  她有一次扯开衣裳,露出晋江书局不允许描写的下半部分:
  “看哈那些婆娘!怀胎十月落得给人当婆子当妈?哼,想不开……”
  “我六十岁咯,勾勾手指照样有小年轻为我板命!”
  她嗓音忽而甜腻如蜜,忽而沙哑似砂纸磨骨:
  “等你毒死第一个负心汉就晓得了,哪样仁心圣手,哪有操纵别人生死安逸?”
  “哟喂,天菩萨——你长起这张脸,再过十年,卖笑都能迷翻半个江湖。”
  她笑得越来越疯,蘸着血在墙上画些歪七扭八的影子:
  “你讲,这是毒蛊吗?这分明是仙方!是秘术!是始皇在世,一生所求!”
  她简单教我种蛊之法,但是那个巫术跳大神的咒词,被我搞忘了。
  因为有很多字我都不认识。
  母亲还没来得及教会我这世上所有的字。
  不过无妨,我迟早会学会。
  父亲也许将术书藏在无相陵小石潭水下面的盒子里……
  尽管他不肯告诉我,可是无相陵的每一个角落,我又怎会不熟悉。
  (七)
  婆婆最终给我打包一筐洋芋粑,撵我启程,让我往东穿过毒瘴,投奔药王谷。
  临走前,她叮嘱我要有心机一些,不要杀了药王,要取代他,让药王谷声名扫地。
  她说单方面替闾公收我为奴,教我利用美貌,勾引皇帝,成祸国妖王,重振灵蛇虫谷。
  ……
  越来越离谱,她自己做不到还敢让我去?
  谁在乎呢?
  什么巫医、神医、天下第一,都比不上我要手刃血仇。
  不,手刃,也太便宜他们了。
  死去远比我所经历的痛苦要轻松万倍。
  他们想得到什么,我便毁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