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沈确明显愣住了,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支离破碎,“知道了,然后呢?”
  能改变的了什么?能让一切从未发生过吗?能让他成为一个具备丰富情感的正常人吗?
  他很清楚,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就像他曾经每日每夜地祈求沈玄津和其他父亲一样,抱他,给他讲睡前故事,陪他搭积木、去游乐场,再不济,多看他一眼也好。
  可现实是,沈玄津连一句话都吝啬同他说。
  塞进他童年时光最多的画面,就是父亲高大却冷漠的背影,随着距离的增加,逐渐模糊成细小的光斑,再然后,被黑夜彻底吞噬。
  他的生命就是由这样一个个透不进光的暗黑质子构成的。
  纪时愿和他不一样,她可以追求一切新奇、刺激的事物,在他的引导下,成为一个肆意乖张的人,但无论如何,她那纯白的底色都不能、也不该被由旁人歹念生出的污秽侵染。
  沈确定了定神,“这事你不该好奇,也别想再尝试第二回,不然,纪时愿,我会让你这辈子都见不到我。”
  纪时愿将他的话听进去了,规规矩矩的,没再做出任何荒唐举动,荒唐的是沈确自己。
  就在发现他自残的前一周,纪时愿在一个堆满杂物的储藏室里找到发抖的他。
  里面空气很糟糕,灰尘弥漫,潮湿又阴暗,是她不想多待一秒的地方。
  她摁下恶心,穿过缝隙抵达他身前,“御清哥哥。”
  沈确猛地一震,将脑袋从双膝中抬起,他的头发全是汗,顺着发梢、脸颊滴落,脖颈汗涔涔的,远比他眼睛里倒映出的影子要亮。
  他白皙的手臂也沾染上不同程度的灰、淤泥,甚至还有血,斑驳成细细长长的形状,像红绳,牢牢捆绑住他的身体。
  纪时愿有些害怕,也有些难过,她蹲下身,试图拉他起来,没成功,反而把自己摔了个屁股蹲,她也没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只用随身携带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抹开他脸颊被铁丝划出的血痕。
  “御清哥哥,要是你想玩躲猫猫,不要躲在这里,愿愿不喜欢你躲在这里。”
  他盯住她看了会。
  白纸一般纯洁的少女,涂抹上的色调和图案温暖澄澈,不被黑暗侵染分毫。
  让他升起微妙的嫉妒。
  理智同情感拉扯一阵,两败俱伤,模棱两可的一句话从微张的嘴唇中飘出:“你不喜欢又能怎么办?这可是我生活的世界。”
  不出所料,年幼的女孩没能听懂他话里的深意,长睫鸦羽一般扑闪,精致无害的面孔让混沌的恶念毫无招架之力。
  忽然她笑弯眼睛,嗓音脆生生的,像百灵鸟,“那御清哥哥来我的世界就好了呀。”
  没见识过真正恐惧的人,想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沈确知道,他不该将这话放在心上,偏偏在理智回笼前,先一步将她清亮的笑颜刻进脑子里。
  后来那几天,他试图从脑髓中消除这份纯净,却只挖掘出另一段他这辈子不想但总能反反复复回忆起的画面。
  他被锁在肮脏浑浊的泔水桶里,鼻腔涌进来的全是恶臭,他的小腿迈进水里,泡久了,肤色分层明晰。
  近两天没有吃过东西,本就消瘦的身体隐约浮现出肋骨轮廓,肚子断断续续发出的嗡鸣声转瞬被桶外交替出现的笑声和咒骂声盖过。
  “这笔钱拿到手后,我打算去趟澳门,你们有谁要一起的?”
  “好不容易变成有钱人,转头就去赌场给人送钱,我他妈有病?要去你去,到时候输得连底裤都没了,别想着让我俩救济……总之,钱到手后,我们仨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
  “姓沈的怎么还不把钱打过来?真就不怕我们撕票?”
  “我早说了这少爷在沈家不受待见,你非不听,这下好了,别到时候钱没拿到,人还得进监狱。”
  “怕什么,到时候把这小崽子宰了,随便埋进哪个深山老林,谁能发现?挂个几年失踪,估计就没人记得这事了。”
  沈确用所剩无几的力气将双手紧握成拳,砸向桶壁。
  一声难听的脏话后,他连人带桶被踹倒在地,“臭小子,再给我折腾,我现在就剁了你的手脚!”
  脑袋遭受重击,这声威胁听得模模糊糊,没多久他眼皮一垂,昏死过去,醒来已经回到沈家。
  卧室很大很干净,床暖和又柔软,四面没有难听的污言秽语,没有乱七八糟的味道,也没有——他的父亲。
  直到被送进纪家,他都没有见过沈玄津一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时候的他,明明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可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拯救他、怜悯他,甚至连聆听他最基本的诉求都不愿意。
  在绑架犯眼里,他是价值连城的交易品。
  而在父亲眼里,他或许也只是一个想要抛弃却碍于道德伦理无法抛弃的累赘。
  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许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是上帝向人间撒下馈赠时出现的一个巨大纰漏。
  等他回过神,他的手腕已经鲜血淋漓,瓷砖上的血被水稀释,一路淌到一双洁白的毛拖旁。
  弄脏了。
  他在心里说,一面抬起头,朝着善良、热烈、纯净、真诚——值得世间一切美好词汇的女孩笑了笑。
  ……
  对纪时愿而言,储物室那天才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从沈确心脏传来的震动。
  故作强势、冷漠、无畏的皮囊沿着肋骨走向层层剥落,变成一地破碎的玻璃,溅起的渣子扎的她遍体鳞伤。
  她还清晰地看到他赤裸、森然的骨架里那颗沉甸甸的心脏。
  溃烂得实在厉害,宛若附骨之疽。
  剔不尽腐烂的根,又无法在伤痕上绽放出新的生命,只够搅得他往后余生都不得安宁。
  从很久以前,纪时愿就明白一个道理,要想让自己过得舒服,就要远离一切让自己不舒服的人,无疑沈确也在这范围内。
  可和其他人不同,她没法真的同他保持老死不相往来的距离,或许是因为发现了他最脆弱的一面,也或许是她骨子里的英雄主义在作祟,想要通过自己的力量,将他拉出深渊,又或者是更为复杂的情感搅乱了她从他那学到的趋利避害意识。
  ……
  半小时不到,车停在缦合地下停车场,但谁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司机眼观鼻鼻观心,拿上手机下了车,走到角落抽烟。
  纪时愿深吸一口气,“你为什么不回答?是不想,还是你又不知道答案?”
  见他还是不开口,她换了个问题:“你不告诉我,只是因为不想看到我傻傻愣愣地替你出头,反倒落了一身伤?”
  她的牙齿在错乱的呼吸中无法抑制地颤抖,导致说出的话磕巴到不像人发出来的。
  沈确却听懂了她想表达的意思:“你不想让我流血,但你有少干出让我流泪的事吗?”
  年少时为了将她塑造成一个冷心冷肠的人,多次漠视她的情感需求,成年后,又将她当成一个棋子,肆意摆弄着。
  论残忍,她身边有谁能比得过他沈三?
  “沈三,你太自以为是了,我是人,思想是独立的,而不是你可以随意操控的木偶……你觉得对的事,不一定都是对的……你认定是为了我好的事,到最后也不一定真的能让我好过。”
  昏蒙间,沈确想起两个多月前沈玄津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当时他听得云里雾里,现在也只到了一知半解的程度。
  开门声将他的意识拉拢回来,他条件反射地跟了上去,却没离她太近,紧皱的眉毛也没有半点松懈的迹象。
  纪时愿洗完澡后在主卧躺下,她没上锁,大概过了两小时,身侧的床位一沉。
  只是这次他没把胳膊搭过来,棉被中间的凹陷隔出了互不侵犯的距离。
  纪时愿直接睁眼到天亮,黑眼圈浓得两层遮瑕都没遮住,离开缦合的路上,她给沈确发消息:
  【我要跟你再好好聊一次。】
  【今天晚上七点,地点就在上次的海洋餐厅。】
  【这次你要是再不来,干脆这辈子直接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狠话撂下,态度再明确不过。
  沈确并非不知好歹的人,所以纪时愿笃定他这次哪怕摔断腿,都会爬到约定地点,但恕她无法奉陪。
  在开诚布公的谈话前,她更想让他体会一回愚人节那晚自己所遭受的一切打击和伤害。
  如她所料,沈确提前半小时出现在了recall,一直等到餐厅营业时间结束前半分钟才离开。
  车停在一公里外的露天停车场,途中,他被一辆奔驰车拦住,驾驶室车窗缓慢降下,林乔伊的脸露了出来,笑意不达眼底,“愿愿让我来接你,沈公子,上车吧。”
  沈确不是没料到会出现这种场景,但他还是来了,左不过一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后座车门上锁,稍顿后他绕到副驾驶室旁,一上车,就听见林乔伊笑说:“抱歉啊沈公子,虽然是大小姐让我来接你的,但我不打算当你的司机,所以就只能劳烦你坐在前座将就将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