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赵亭峥猝地停下,唇角被咬下一缕鲜血来,她咳了一口血,猛地将箭拔了出来。
  箭簇通红,染着不知是哪里的血。
  她的目光渐渐熄灭,有如死灰。
  “咔——!”
  箭身折断,赵亭峥咬着牙,硌硌地响,在城墙与寒风之中碰撞出了骇人的血意。
  楚睢面色不变:“放箭,出城追杀。”
  在如雨的箭簇之中,赵亭峥眼中的身影渐渐地模糊,每一道箭簇都像是足足地扎在了她的心脏上一样,痛的人无法呼吸,她看着城墙上的楚睢,冰冷的、无波无澜的眼睛,在大雪之中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直到消失不见。
  连月辗转,赵亭峥带着残兵败将,一路拼死向汉南杀去,她无暇休息,手中的刀卷刃了一把又一把,大脑开始麻木,手臂已经酸痛,新伤旧伤、新病旧病层层叠叠压上来,周禄全望向她的眼神开始由担忧变得悚然,他不眠不休地守着赵亭峥,握紧她苍白冰凉的手——他怕一个看不住,人就悄悄地没了。
  她以为这样就称得上痛苦了。
  而心脏泛出的酸苦犹如一把凌迟的钝刀,自始至终未曾停歇过。这让她忘记了伤病,唯有连绵不绝的疼痛日益清晰。
  赵亭峥分不清楚睢在她心底是什么人,是惊鸿一瞥的太傅,是交付信任的后背,亦或者是偶然想到,真心憧憬过的、不曾于言的爱人。
  平生头一次迫切地想要去爱一个人,只是爱还来不及长成,恨便成了淬进心里的针,心脏每跳一次,针就扎得深一分。
  汉阳吴允被一纸调令,调去了毗邻北狄的西乌,虽说汉南本就离北狄不远,但相较富有铜矿和商道的汉阳,西乌的贫瘠还是远出了想象,赵亭峥时至如今才知道,她所作的那些准备在大宁这片土地上有多么无力。
  赵亭峥不能在大宁了,连日的奔逃与游击已经快要耗尽她最后一滴血,铜脉被一纸封条关停,山狼寨被迫远走北狄,如果大宁的皇帝想要杀了她,只要她人还在大宁,追杀就不会停歇。
  要去北狄,她只能去北狄。
  去母亲曾经征战的土地,去父亲生长的地方,去那里死去,或是重获新生。
  卢珠玉将这些日子的经营所得全部砸到了她通向北狄的路上,而她乔装打扮,作了一副商队模样,混在了出关的人群之中。
  而越来越长的队伍让赵亭峥有些心生不安。
  “别怕,”卢珠玉小声说,“这条商道我常走的,原先查得并不严,多给些钱就成。”
  话说着,便轮到了卢珠玉的商队,她连忙堆起笑意,她往守卫手里塞了一包沉甸甸的东西,守卫掂了掂,啧道:“卢老板,若是往常也就罢了,如今上头下了令严查,这怕是不够咱们打点的钱。”
  卢珠玉微笑着说:“金子。”
  陡然地,那守卫变了脸色,连忙堆起笑来:“卢老板出手果然阔绰,来来,请,您直请。”
  赵亭峥不动声色地紧了紧兜帽,往前走着,忽然间异变陡生,远处一人道:“那边的做什么!连人脸都没查过就放人?把帽子摘下来!”
  赵亭峥猝不及防,被那心虚的守卫急忙挑落了兜帽,她神色一紧,手还未来得及放在腰间的刀上,守卫盯着她的脸陡地怔住,片刻,哈哈大笑道:“老大,不妨事,这人原是脸毁了!”
  她一愣。
  手不由自主地摸上了颊边,碰到一条条鼓鼓的、狰狞的瘢痕。
  当年小靖王年少轻狂,只觉得顶着张过分夺目的脸烦不胜烦,如今她的脸可怖极了,因未来得及处理脸上伤口,原本就深的伤口逐渐泛滥到半张脸,一整半的脸上皆是斑斑痕迹。
  卢珠玉咬牙挡住了她,忍气怒道:“我们可以走了吧?”
  守卫虽不敢得罪自己的上司,但也不想惹怒这条道上的财神,刚要开口放行,那边却道:“等等——让我看看!”
  他手中拿着一副画像,神色警惕,赵亭峥按住同样警惕的卢珠玉,伸出手,摘下兜帽,面不改色地亮出了脸,对方见她镇定,反倒是犹豫了,再走来一见,也随之吓了一跳,连连挥手道:“行了,快走,快走。”
  她的脸如今自己都认不出来了,更何况是没见过她的楚睢一众。
  赵亭峥垂下眼睛,自嘲地嗤笑一声。
  想用画像找她,绝无可能。
  挺身策马,一众人随之踏进了北狄的领土。忽然间,身后一骑快马,带着口信飞快跑来:“楚大人说,但凡脸上有瘢痕的,全部抓回去,宁肯错抓,也不能放过!”
  不好!
  赵亭峥暗暗拔刀,身后众卫兵如临大敌准备作战,剑拔弩张,连一口呼吸都令人无比紧张时,北面传来了数声连绵不绝的狼嚎。
  紧接着,已经追过来的卫兵们脸色大变,急忙退到边境线后面,面有菜色道:“前头是北狄的重骑兵,惯常以狼开道的,平素里一点道理也不讲,过了边境线就杀,老大,毕竟她们已经过去了,不如咱们就……。”
  果不其然,狼嚎处有沙尘弥漫,守卫看向北面,又深深地看了赵亭峥一行,心里感觉也不像是逃犯的样子,于是道:“罢了,就让她们去!碰上北狄人,不是死也是残。”
  见着人缓缓地退下去,卢珠玉抚了扶胸口,平息着快要跳出去的心脏:“吓死我了,殿下,我以为咱们得在这里打起来,咱们避着北狄人,快跑吧。”
  “……”而赵亭峥的眼睛望向北方,她看着漫天的沙尘,冥冥之中,心有所感,沉声道:“往沙尘那边去。”
  卢珠玉猝地睁大了眼睛。
  “扬起这么大沙尘的重骑兵不可能只有这一点儿狼嚎的动静,”她目中寒光熠熠,“牛尾栓秸秆,在土地上来回跑动,也可以有这么大的沙尘。”
  卢珠玉的眼睛陡地一亮:“殿下是说——!”
  “帮我们的人来了,”赵亭峥的唇角终于不再紧绷着,“走。”
  ***
  洛安京中,新任太女的大典并没有如期而至,帝座女人冷眼望着荣邬,心中唯有寒意。
  她病重这些时日,这个男人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爪牙,玩弄朝纲,为祸后宫,扶持荣氏自大,甚至还有夺嫡之嫌。
  对此,没有一个帝王能容忍得了。
  “六宫之权交给姚贤君,”她居高临下道,“至于老二……她是朕看着长大的孩子,即便做了些错事,也是大人挑唆着教坏了,朕仍属意她为太女。”
  荣邬脸色颓丧地跪在地上,他未着簪环,惯是俊朗鲜明的脸素净着。
  赵平秋说到此处,有些不忍,闭了闭眼睛。
  当年青梅竹马,如今两两相厌。
  “朕已下旨,待老二登基,你与朕一起走吧。”
  空旷的殿中,唯有宁神香燃烧的细微声响,落针可闻的死寂中,唯有一人越来越惨烈凄凉的笑声。
  良久,他叩首。
  “臣遵旨。”
  帝王闭目,点了点头,示意他下去,荣邬从容站起来,向外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眼中意味深长。
  “走到如今,你我唯余算计,臣对此无话可说。只是陛下狠而无情,视天下人为棋,将所谓真心情意视如尘泥敝履……哈,陛下不知,这世间上,唯‘真心’二字不得轻贱,轻贱真心之人必有为其反噬之日,臣等着这一天。”
  他像是毫无顾及了一般,说完,不顾座上帝王陡然阴沉的脸,衣袍逶迤,自顾自地走了。
  半晌,殿中屏风后才绕出一个人来。
  他熟稔地走到御座旁,双手扶着赵平秋的头,开始放倒在自己胸口,为她轻柔地按着。
  “陛下可别气着了。”
  “……年纪大了,不如少年可人,脾气却半丝不变,朕这些年真是惯坏了他,什么话也敢往外说。”
  她重新闭上了眼睛,皱了皱眉,懒洋洋地躺在了男人的胸口上,又道:“老二那边如何。”
  那人一笑,黑衣玉冠,露出了一张分外俊秀的脸庞。
  ——竟是何无咎!
  “二殿下平素最是乖巧,如今陛下好容易放过了她,如今在府中战战兢兢,近来连打猎都不去了,专心在府中温书,哪里敢再生事端呢?”
  赵平秋闭上眼睛,点了点头:“读书好,朕最不爱那些舞刀弄枪的人,学沉静些才好接朕的位置。”
  何无咎眼底划过一分晦暗不明的光,状似不经意道:
  “不过说到打猎,臣倒是想起了一桩旧事。”
  “说。”
  “臣当年做过楚大人的师父。”
  帝王闭着眼睛。
  而何无咎微笑着,声音甜蜜,犹如淬毒:“楚郎君十几岁时,骑射便极为出众,能在百步之外射穿一对雀鸟的眼睛。”
  帝王悄然无声地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放狼![三花猫头]
  2第25章
  赵平秋没与愚蠢到相信何无咎的一面之词,她又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这些年疏于骑射,年少时的箭法再准,也撑不过这些年怠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