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没猜错,”他说,“你也有一半北狄的血,怎么,表情不是很意外。”
  南狼说过的话犹如炸雷般响在她的耳侧:“大宁的亲王,竟然有一双北狄的手。”
  “我有一半异族血,”她喃喃道,“但我长得不像北狄人。”
  她苍白而单薄,与北狄姐弟俩相差甚远。
  “都说了,你长得像母亲多些,”男人见着她,露出个有些血腥味的笑,“小乔是北狄圣子,随着先太女的战利品一道回京的,如今消息虽被封锁了,但只要用心,也不难打听,你不是有个宫外的太傅么——他按理来说也该知道,怎么从未和你说过?”
  赵亭峥只觉得浑身血液同时冲到了头顶,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划过了母皇待她的种种,如若从前,她还对母皇的忽视和薄待心怀侥幸,那么如今,血淋淋的真相冲击着她的大脑,令她胸口堵得无法呼吸。
  她的血脉生来就登不得大统,哪怕所有亲王一个一个死尽了,轮到宗室女登基,都轮不到她。
  “你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你父君是柔弱的乐师,然后生出了你这个力大如牛的皇女?”
  异族的血脉,比爬床的乐师,更加低贱。
  大宁,从来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异族皇帝。
  刹那间,赵亭峥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颤抖,她心底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个无法忽视的问题。
  ——楚睢他知不知道乔侍君的身份?
  ——知不知道她是北狄后裔?
  连先太女的遗物都能弄到手,他会不知道乔侍君的身份吗?
  赵亭峥发现,到了此时此刻,她竟然还试图自欺欺人——楚睢不一定知道。
  “别露出这副心要碎了的表情啊,”男人耸耸肩,很无所谓地笑道,“你都要做太女了,开心点儿。”
  做不成的。
  异族受封,她登上金殿,成为太女的一瞬间,便会被口诛笔伐地拉下来。
  那么,母皇为什么要封?楚睢为什么要带她进京?
  她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扶着一根摇摇欲坠的破桌子,支撑着战栗不已的身体。
  琴儿在隔壁的破屋中又哭又笑地惨叫起来,冷宫中腐朽的气味无孔不入地充斥着她的鼻腔,她开始感到无法呼吸,朦胧间,一双枯槁而冰凉的手不由分说地展开了她的手掌,将冰冷的玉块坚定地塞进了她的掌心。
  “你太年轻了,”她听见朦朦胧胧的笑声,“胆子也太大了,带着两个心怀鬼胎的人,还有个呆瓜,就敢闯这皇城。”
  楚睢,楚睢。
  赵亭峥开始觉得这皇宫吃人,但彻骨的寒冷,却是楚睢给她的。
  宫中惯会趋炎附势,在察觉到新的太女被安置在冷宫后,内监们的薄待也随之而来。
  一碗馊了的冷饭,还有几盘青菜。
  赵亭峥把饭一推,起身要出门,门口侍卫拦道:“殿下,荣贵君吩咐过,冷宫一律不许有人外出。大典在前,还请殿下咱缓时日。”
  好得很,赵亭峥想,幽禁了。
  这墙不高,她不是当时年幼的时候了,说翻过去就翻过去了。
  “又及,”侍卫又道,“荣贵君说,若殿下出了差错,不敢冒犯殿下贵体,只得由楚太傅代罚。”
  赵亭峥沉默。
  第五日,有人在冷宫门口窃窃查查,新生的太女党不知天高地厚,为首几个小吏被何大人以雷霆手段抓起来,如今已满门流放,家产没收。
  帝王重病一年,大宁朝廷早已被荣氏一手遮天,所谓太女党,略动动手,便捏死了,不过一群贼心不死的贱人,连主子也认不清。
  赵亭峥听完,望着冷宫外蓝天,出去动手切了那两人的舌头。
  荣君没有罚她,兴许,知道这个消息,对她来说就够了。
  第十天,琴儿死了。
  宫人一早便上来道:“前几日废君鸣琴自甘下贱,秽乱宫闱,与侍卫勾搭成奸,按宫规当杖毙,冲撞殿下了。”
  他们恭恭敬敬地给赵亭峥告罪,转身道:“拖出去,捂住嘴,着实打!”
  赵亭峥听见重棍拍打血肉的声音,一声闷响,像在打一团死肉,她想到琴儿浑身上下只剩一副骨头的身体,感觉自己的骨头也开始发痛,赵亭峥唤住为首的内监,道:“他是疯子。”
  内监不明所以。
  “他是疯子,”赵亭峥重复道,“是旁人欺辱他,为什么连他一起罚?”
  内监闻言,有些尴尬地一笑:“这,荣贵君治下极严,咱们只是照规矩办事。”
  照规矩办事,赵亭峥闭了闭眼睛,她一把推开内监头子,冲出去夺走侍卫手里的廷杖:“全给我滚!”
  一帮人呼啦啦给她跪下,赵亭峥握着滴着血肉的廷杖,只觉得恨不得拿这廷杖把这群人全杀了,内监哭着道:“靖王殿下息怒,咱们也只是照着规矩办事。”
  闻言,赵亭峥又闭了闭眼睛。
  “都下去,”她道,“荣贵君问起来,本王一力担责。”
  内监们面面相觑,片刻,行礼告退,陆陆续续地退了出去。
  “你这是何苦,”邻居又阴魂不散般倚在了门口,没骨头一般,“他又活不了,内廷的杖子若是奔着杀人去,两杖下去就要命。”
  赵亭峥不理,她把人抄起来,放在榻上:“这时候也不必如此刻薄。”
  琴儿已经进气多出气少,胸口呼啦啦像一口破风箱,赵亭峥攥紧拳头,转身盯着门口侍卫道:“你过来。”
  侍卫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小跑过来。
  “去请太医,请最通外伤的来,”她往身上摸了摸,忽然想起自己的钱丢在楚睢那里,又笑了一声,不知是笑谁:“等一等。”
  她去屋里拿出了苗刀,把刀柄的金饰撬了下来,掂了掂,约莫有二两。
  “拿这个去请。”
  侍卫不敢耽搁,慌忙跑去请了,太医过来诊过脉,半晌,摇摇头,开了一副药,提着药箱子走了。
  赵亭峥嗅了嗅,没闻出来。
  “安神的,”男人说,“他没救了,走得舒服些也好。”
  闻言,赵亭峥脸色一变,站起来,提步就要去追那太医,一起身,衣角却被轻轻地拉住。
  “别去了,”琴儿微弱道,“你陪陪我。”
  赵亭峥顿了顿。
  这些年里,他也时时清醒,有时候认得人,有时候不认得。
  琴儿也未必在乎赵亭峥听懂与否,他摸着太医留下来的药,留恋地摸了摸。
  太女殿下死了很多年了。
  琴儿想,连赵亭峥都这么大了,他一个做长辈的,怎么还自欺欺人地苟活着呢。
  赵亭峥呆呆地坐着,直到日落西沉,寒*鸦落在了冷宫的枝头。
  “再晚些,他得在冷宫里臭一晚上。”痨病鬼门也不敲地走进来,道,“准备一下,收拾的来了。”
  赵亭峥猛地扑上去,攥住他的衣领,几乎把人提起来:“你有没有心?这是条人命!”
  “人命?”痨病鬼冷笑,“你若是还为这种小事伤神,他才没得冤枉!知道他为什么活不成吗?保他的人是你,而你前天才切了那几个宫人的舌头,荣君不会让你死,但也不会让他活!”
  赵亭峥猝地站定。
  “册封大典就是正月初三吧?”痨病鬼紧紧盯着她道,“你没法走大典这条路,异族后人的身份丢出来,即便皇帝不弄死你,荣君也会弄死你,纸糊的太女当不成顺位的皇帝——拿着虎符出宫去,找你的好太傅。”
  赵亭峥站定,她转过身,盯着床上的琴儿。
  “事到如今,”痨病鬼紧紧地逼视着赵亭峥,“你还不明白吗,带着兵跑,要么——你得反。”
  她与鸣琴身量相似,高挑纤细。
  死者以白布蒙面,她躺进裹尸袋中,无人知晓她是皇女还是废君。
  “来人收尸了,”男人说,“验明正身后,看你自己的本事。”
  他转身要走,赵亭峥一把抓住他,抬起眼来:“你得帮我。”
  收尸的太监检查过了尸体,懒洋洋地讨论着今晚的酒肉,忽然间,屋中传来幽幽一声啜泣。
  二人登时感觉,背后窜起来一层鸡皮疙瘩。
  “错觉吧?”
  “……呜。”又是一声,从房梁上飘了下来。
  这两人对视一眼,冷宫不详,常年有闹鬼传闻,这一具新鲜的死人摆在这里,登时,二人顾不得其他了,拔腿就往外跑。
  赵亭峥幽幽地从房梁上下来。
  榻上湿漉漉的,不止是琴儿的血,还有溃烂的碎肉,赵亭峥轻轻地把他抱起来,都说人死之后死沉死沉,可鸣琴的身体轻得像只剩下一副骨架,她把尸体塞进柜子里,躺进那口裹尸袋中,片刻,外面传来交谈声。
  “冷宫闹鬼?”男人意外道,“从不的,那间屋子年久失修,上头有洞,听错了风声也是常事,二位往外跑什么?不去收尸,难道还想闹到荣贵君那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