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听见动静,崔杦抬眼懒散问了句。
  盛樱里搬了个凳子坐过来,下巴往柜面一磕,也闲得手痒似的拨弄黄芪。
  “啪。”
  手指拍了下。
  崔杦嫌弃似的问:“净过手了吗?”
  盛樱里哼了声,缩回了手,两只手臂搭着垫在下巴下。
  “你也在那黄册上吧?”她问。
  崔杦“嗯”了声,不同于旁人的如临大敌,他风轻云淡的紧,好似无知小儿,不知战场凶险,如踏青春游似的闲闲。
  盛樱里又哼了声,一只手伸下来,在怀里摸呀摸,片刻,将一锭银子推至他脸前。
  “哟,”崔杦眼睛一亮,“盛老板,发财了呀。”
  盛樱里小眼神瞅他,“拿去缴罚资。”
  崔杦捏起那锭小银子,在掌中掂了掂,笑得欢愉,与她挑了挑眉,促狭道:“花银子养男人?不怕你那隔壁巷子的心上人知道了与你急?”
  盛樱里:……
  “不要还我。”她伸手去拿。
  崔杦笑着耸了耸肩,从善如流的将那手中的银子塞进了粗布腰封,“要啊,怎的不要,待我去了那北地,替你尝尝上京烤鸭。”
  盛樱里无语的翻个白眼,将将翻了一半,却是愣住了。
  “你、你还要去?”她吃惊到结巴。
  “你担心什么,我有这手医术在,那群兵爷又不是傻子,会将我放去战场上,”崔杦手骨抵着额角,说着瞧着她笑,他长指随意的拨弄那油纸上的黄芪,又道:“何况,那么多人在前方流血挨刀,我枯守着药堂无济,何不趁着师傅身子骨还算硬朗,随着大军前去看看,若有能出一己之力处,也不算枉费这么些年枯背这些药材。”
  盛樱里不可谓不吃惊,心口忽的有几分难言的沉。
  她担心崔杦,既怕他行军路上这副骷髅身子骨吃不消,也怕他被塞一柄生锈的破刀被扔上战场,如牲畜一般被踹着在前冲锋陷阵,只能当那些所谓将士的靴下骨,脚下泥。
  他们几个一同长大,盛樱里在巷子里逞威风,那是定要当老大的!
  长久以来,她也习惯罩着他们,万事有她在,就算天塌下来,他们也可以挡在她身后就是。可她却忘了,不管是江白圭,还是崔杦,亦或是邓登登,他们于她,非是那戏法师手中的傀儡纸人,在她之外,他们亦有着自己的见识,主见。
  一簇绿芽好似打堂前过,盛樱里忽的想起了从前。
  她幼时喜欢拿着一块破布当披风,带着几人在巷子里乱窜疯跑,风吹来时,扬起的发梢都是少年侠气,时至今日,她在崔杦身后看见了那披风,正迎风轻扬。
  他不是独自一人,身侧三五好友,挥着手中刀剑,嬉闹着经过这间药堂。
  37
  第37章
  ◎你再用我衣裳擦手试试!◎
  逃户籍文书之事闹得沸反盈天之时,偏有那反骨,非得往那战场去。
  譬如……章柏诚。
  章柏诚被他爹关了起来,这事,盛樱里是听乔小乔说的,乔小乔则是听冯敢说的,而冯敢……是去营救之时被章老二踹出来的。
  “唉……”冯敢叹气,“我还从没见过章二叔发那样大的火儿。”
  乔小乔靠在桌前,说风凉话道:“章二叔还是手下留情,没将你腿打断。”
  冯敢气得扭头瞪她,大着嗓门儿嚷嚷:“乔小乔!你是哪边儿的?!”
  乔小乔翻了个白眼,觉得他这般拉帮结派的很是幼稚,回嘴道:“反正不是你这边儿的。”
  冯敢气结,后脑勺都在生闷气。
  乔小乔盯着那后脑勺数落,“就你们瞎折腾,多少人避之不及,都躲到山林去了,你们倒好,非得一脑袋往那战场上扎,万一……”她说着一顿,晦气似的闭了嘴,片刻方才又道:“你让大姨姨夫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成?再有,章柏诚家只有他一个,你今儿将他放出来,明儿出事了,谁担待的起?”
  冯敢听她像是秃瓢和尚似的念叨,烦得挠头,“你就怎知我跟诚哥儿定会死?”
  乔小乔气得跺脚,她是那个意思吗!
  刚想喊他呸呸呸,别什么好的不灵坏的灵!
  就见旁边双手托腮发愣似的人,嗖的坐起,抬手就是一巴掌。
  乔小乔:……
  冯敢捂着脑袋,懵然扭头,就对上了盛樱里异常肃色的脸,吓人的紧。
  “给我呸三声!”盛樱里凶道。
  冯敢张了张嘴,像是被野狼盯着的小鸡崽儿,顺从道:“呸呸呸……”
  “再拍三下木头!”
  冯敢又拍了三下面前的木桌。
  盛樱里这才满意了似的又坐了回去。
  只那脸上不见笑模样。
  三人谁都没说话,屋里的气氛直往下跌。
  冯敢吞了吞口水,又摸摸脑袋,嘟囔道:“都是血性男儿,那鞑靼都要打到咱们家门口了,谁坐得住啊,再说了,那要是谁都往山林里躲,无人出征,等打到咱们应天,你们怎么办?”
  他们是寻常百姓,朝堂大事自有高居庙堂之人筹谋定夺,但如今既是要用得他们,只能说,北地情形比传言更不容乐观。
  他们是百姓,可以躲在官吏身后。
  可他们不是懦夫,也有护卫家国的责任。
  乔小乔张了张嘴,想说,若是当真到了那步,自然是跑啊,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鞑靼凶残,听父兄说,从前便有过鞑靼人攻占城池后屠城的,若真是战败了,怕是跑都难,总不能在那山林待一辈子吧。
  乔小乔败下阵来似的泄气,一时间,竟也没了主意。
  她抬手拍了下盛樱里,问:“你觉得呢?”
  盛樱里目光直愣愣的抬起,半晌,幽幽道:“你说,我若是去劝章二叔将章柏诚放出来,会被打断腿吗?”
  “……”
  隔壁,章柏诚被锁在屋里闲得抠墙。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亏得冯敢那一闹,如今他屋子的窗户都被章老二封死了,他娘给他送饭,都像是从前他喂趴在窝里的大黄。
  “焖了红豆饭,吃点儿吧。”
  娉娘站在外面说。
  章柏诚一个鲤鱼打挺的坐起,盘着腿脚,看了眼那被从窗棂缝隙塞进来的饭菜,问:“章老二呢?”
  娉娘嗔他一眼,“喊爹。”
  说罢,又道:“去衙门了,哪儿能成日在家里看着你啊。”
  章柏诚趿拉着鞋过来,塞了口饭说:“让他将我这屋的木条拆了。”
  娉娘在外瞧着他笑,道:“这东西拦得住你?”
  章柏诚低头啃排骨,心想,这东西是拦不住,可这钉在窗棂的木条,犹如唐僧戴在猴子脑袋上的紧箍咒,唐僧不行,紧箍咒可以。
  他要去战场,非是偷跑着去。
  “姜老二忒不讲道理……”章柏诚吐出一块骨头,含糊不清的说。
  “他担心你嘛。”娉娘说,她看着儿子乱糟糟的头发,抬手抚了抚,又道:“战场他去过,是以,他更知其中凶险,因着关切心疼你,才不愿你去遭他受过的苦。”
  章柏诚抬眼,目光认真道:“可我不觉得苦。”
  小院儿里,霎时变得安静许多。
  大黄趴在狗窝里抖了抖耳朵,朝这边看来。
  娉娘手还摸着儿子的头,可忽的觉,他好像真的长大了,“你还小”这样的话已然说不出口了。
  娉娘心口有些涩,少年人肩背还不及汉子宽阔厚重,却是急急的要去承家里这根梁柱,说到底,还是家里庇护不了他。
  “是想拼战功?”娉娘轻声问。
  章柏诚握着筷著默了半晌,点了点头。
  章老二一股脑的想将他塞进衙役里,可是,章柏诚却不想一辈子都只能站在门前吹冷风。
  他想争功名,也想来日能替护着的人挣得一二诰命。
  不为与谁颐指气使,只是,不必与谁点头哈腰的讨好。
  娉娘笑了笑,说:“从前见你对功名,不屑一顾呢。”
  章柏诚也似松快的翘着唇角笑了声,“我那是不喜作诗词,虚伪得很。”
  “当真是我生的,我也不喜欢。”娉娘微耸了下肩膀笑道,她手指轻敲了下碗盏,示意他吃,又语调很轻的说:“我好像还没跟你说过你外祖父他们。”
  章柏诚咬着块糖醋小排,微楞的抬眼。
  自幼,冯敢他们去阿婆阿爷家走亲戚时,章柏诚就知自己是不一样的,他没见过阿婆阿爷,也没去过他们家。
  他问过章老二,那时章老二只与他说,别在阿娘面前说这话。
  章柏诚虽是不懂,但也照做。
  这么些年,娉娘没说过,他也没问过。
  “你外祖家,从前住在临安府……”
  “说什么呢?”
  “听不清啊。”
  “你下来,给我看看!”
  “盛樱里!别揪我裤子!”
  “你还是不是个姑娘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