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谷星无奈叹息,眉头拢得更紧,轻声道:
  “你身上患的是梅毒,即使大罗神仙都难救。为何不早些求医?”
  浅娘神情骤变,像是被针狠狠刺中。她颤声道:“岂是我不想治?但凡能给的都给了,可来的那些医者,只会敷些不知名的药在我身上,疼得我几欲断气,反复折磨,却半点不见好转。为治病疮,只能浓施脂粉,咬牙登台奏琴,如今钱财都贴进去了,日夜求活,活路却是死路。”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神死死锁住谷星。
  屋里死一样的沉寂。
  突然,小桃警觉地望向门口,只见半掩的门缝外,立着一个陌生的女人。那人一袭素裙,发髻高高挽起,神色中带着几分不安与好奇,正探身窥视着屋内。
  小桃嘴一哆嗦,“你是哪位?”
  那人如梦初醒,打量三人,问道:
  “请问哪位是谷星?江大夫让我来转告——
  “青霉素制好了。”
  第165章
  江兀还是结巴。
  他头一低,那双漂亮眼睛就开始瞪人,瞪得谷星嘿嘿笑。两人四目相对,明明不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待房门合上,谷星便悄悄挪到窗边,藏在木格窗下偷看。
  只见江兀一反平日寡言的模样,对小桃的处理点评细致,语句条理分明,面对徒弟时,结巴似乎顷刻消散,只剩沉稳自信,句句如珠落玉盘。
  二十年风雨如晦,江兀真是把自己活成了神仙。她当年不告而别,如今突兀归来,也不知江兀心里,是如何翻江倒海。
  正胡思乱想间,耳畔忽有柔声唤道:“谷星姑娘。”
  谷星一怔,回头望去,却见一女子缓步而来,步履轻盈如风中细柳,神情温婉,眉眼含笑,气质端庄。
  正是李豹子的发妻,顾晓音。
  顾晓音含笑拢鬓,声音柔和,眸光却带着打量与调侃:
  “你便是谷星姑娘?我家那口子常在信中说起你,说你神通广大、手眼通天,听得我心里早就好奇得很。今日一见,原来也不过与我等寻常女子一般,倒叫我心安了几分。”
  “谷主编,久仰大名。”
  她言语温柔,话里却似针线缝衣,有调侃,有考量,又不失亲切。
  谷星也细细打量起顾晓音来。与她先前想象的贤良静雅妇人大不相同,面前这位女子明明温和,却藏着一股玲珑剔透的伶俐与分寸,举止自有一番风骨,难怪李豹子每每说起妻子,眼角都盛着止不住的温柔与赞赏。
  她笑着挽住顾晓音的胳膊,撒娇似的道:“嫂子,你可来了。这些日子李大哥总泼我冷水,你得为我作主呀。”
  顾晓音抿唇一笑,也在她身旁依坐,侧身透过窗格望着屋里忙碌的身影,语气中带着感慨:“是不是很神奇?那日我与豹子只道此生要做阴阳两隔之人,谁知萧大人夜里寻来,将我母子二人悄然救下,安顿在江南。”
  “也是那时我才知,公公竟在江南留有一条陶瓷产业链。”
  顾晓音目光微转,落在谷星面庞上,看着她眼中难掩的惊讶,又徐徐道来:“听闻原是规划于书报,后来受制于官府,外地的书报生意难以涉足本地半分。陶瓷之业,旁人眼里只道是书报无门下的无奈之举,实则此举早已别有用心。”
  “这些年,我也常觉奇怪。公公为何耗费心力,将家中瓷业自京中迁至江南?初时不过道听途说,总以为是避祸藏财,未曾细思……”
  “为何?
  她害怕勾起李豹子的往事。于是自己和云羌总是很少过问,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李豹子若不主动说,她俩更是没机会知晓。
  “林风,”
  谷星闻声一激灵,眼睛都泄出几分惊慌。
  “是一位名叫林风的姑娘,听说与江大夫交情匪浅。正是她,将那青霉素的法子带入了瓷窑之中。”
  “谁都不晓得,青霉素究竟为何物,可江大夫信她,公公又信江大夫,于是,这世上本不会发生的事,竟在一念之间被推了下去。”
  “剖尸验病,已是大逆不道之举。更何况,要在活人身上试药,凡人岂能容忍?为此,青霉素在鸡兔身上试验数百次,终于见效,奈何一用在人身上,却每每差强人意,甚至还致人死亡,病人的同乡亲族群起而攻之,江大夫因事故而头受重伤,昏迷半年,醒来后,性情大变。”
  说到此处,她声音愈发低沉:“公公为平息祸端,花了重金遮掩真相,又暗中将那秘方和器具尽数南迁。外头人只道是变卖旧业,实则是另辟蹊径。自此之后,江大夫身心俱疲,隐于山林,一待便是数载。”
  谷星眸中浮上一抹讶色,竟未曾料到这青霉素背后,竟还有如此曲折的渊源。她不由回首望向屋内,江兀指间正捏着那支细长的注射器,看着就觉得分外不真实,她又接着问,“听你这么一说,这青霉素还是个半成品?”
  顾晓音轻轻颔首,“此事还得从一年前说起。我初到江南旧宅,收拾箱笼时偶然翻到公公遗下的书信。其间有一封,明言江大夫自陈失败的原因。”
  “青霉素俨然不是这个时代该出现的产物。”
  “青霉素本是青霉菌衍生之物。可细菌为何物?世人又是何时见识到‘细菌’的存在?更不知如何证实其有无祸福。这些都是未解之谜。”
  “未有前路,却仿佛有人凭空越过层层迷障,直接取来这异世仙方。”
  “你说对吗,谷主编?”
  顾晓音眼波柔软,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谷星怔愣半晌,唇畔的话却迟迟未出口。
  顾晓音似早料她如此,也未催促,转而继续道:“我那时越看越迷,后来又在旧物夹层中翻出一大叠潦草手札。思维跳跃,记述零乱,许多地方如天书难解。”
  “本以为此事只能就此搁下。当时李家受诬陷,家业中落,想重启如此浩大的实验,单凭李家之力实难为继。就在此时,萧大人登门。”
  “萧枫凛?”谷星一挑眉,心头疑窦丛生,“他寻你何事?”
  “他是来寻那位林风所留笔记的。说得明白,只要我愿意,将林风的真迹交予他,便愿意以重金援助青霉素的研发。他更将那堆潦草的手稿一一抄录,加注详批,另誊一清本予我,吩咐我依那新本行事。”
  她顿了顿,语气忽然低缓,似是叹息:“我也是那时才知道,通往细菌之门的途径里缺了一把叫显微镜的钥匙。”
  “是因为萧大人,青霉素才有机会面世,显微镜、注射器、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谁都不信,他却信了。”
  谷星远远看着房内两人忙碌的身影,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恍惚。那原本用以救治宫中肺病的“神药”,于二十年前埋下种子,辗转流转于人手,竟在今日才真正派上用场。
  “真神奇,我好像做了个梦。”谷星眨巴着眼,她身上的一切见识,皆是仰赖书本的智慧,可后人的结论、前人的推演,竟能在此刻交汇。
  忽又听耳畔一声低唤:“林风。”
  “嗯?”谷星神色一愣,下意识答应
  却见顾晓音忽地凑近,纤长的睫毛几乎拂到她脸颊,呼吸轻柔,带着几分探究:“你便是林风,对吧?”
  “林风?怎会……”谷星刚要矢口否认,顾晓音却早已笃定。
  “我看过林风的笔记,那一手鸡爪字天下找不到——”
  谷星见状,忙不迭伸手,轻轻捂住顾晓音的嘴,哀求道,“好嫂子,有些事自己心里知晓即可,莫要开口道出,不然那天雷可要劈我身上了。”
  顾晓音到底在那旧宅里翻出了什么,她不知道,只知道若是再让她继续说下去,自己肯定遭殃。
  话说到这里,顾晓音“唔”了一声,眉梢一挑,吃惊和喜意一同涌上眼底。
  ……
  屋内施药告一段落。
  江兀收拾好药盒,出了门,在井边洗手。
  夜色下,井水潺潺,水光将他手上的疤痕映得愈发狰狞。他抬头一望,见谷星正抱着一沓宣纸在井旁打盹,夜风吹得她鬓发微乱,衬着月色,分外孤清。
  他皱了皱眉,心中无声叹息,怎的在这等地方睡着也全无防备?
  未及走近,谷星便一阵寒意激灵,醒转过来,迷蒙间瞥见江兀黑纱下的身影,揉着眼睛懒懒道:“好了?浅娘……有救了吗?”
  “未必。”江兀语气冷淡,声音带着点嘶哑,“青霉素、的效果,不稳定。”
  井水顺着他指节流淌,将那伤痕洗得清清楚楚,仿佛斑斑血泪。
  谷星见他如此寡言,忽又忆起宫中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心里不是滋味,低声问:“你的手……怎会变成这样?”
  江兀默然,将手擦干,帕子一圈圈地缠绕上指,像是将往事一点点包裹。
  谷星又问:“你若是和我是老相识,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似乎、有不能说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