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难怪她不在的日子里,纷纷有店家撕毁约书、借故抽身。
  如此这般,倒真是棘手。
  偏偏这不是一桩一户,而是成串的,一环牵一环。从阿秀与李豹子口中听来,这背后压根不是寻常市侩之争,而是庙堂与草野的根本分歧。
  官府不愿小报以民间之力推“赋权”之举,权贵不愿流民脱贫自立掀翻利益之网,市井亦有反对之声,连某些本心善良的百姓,也未必真心认同她那“人人可贵,皆有其权”的说法。
  更别提,她谷主编“或许是一介女子”,那是另一个更大的“罪”。
  纵使她所行之事利民安国,减轻朝政的重负,可朝中多党,治下多争,朝廷看重“安”而非“变”,岂容她在下层撼动等级制度的基石?
  上尊下卑,贵贱有别,此为纲纪。
  民间赈济可为,但须由上而下,不容越位。
  她所讲的“人权”、“自立”、“赋权”,在这个讲究纲常名分的世道里,简直如火中取栗。
  谷星眉目不动,心念却如激流暗涌。
  她一向不是任人宰割之辈。风浪既至,便逆风立舟。
  “去。”她淡淡吩咐,“叫上几个手脚利落的兄弟,专找那嚷得最凶的几个下手。”
  与这些市井无赖讲什么道理?在这等人眼中,软弱便是可欺。你若一味退让,他们只当你是好拿捏的肥羊,反欺得更凶,终致局面不可收拾。
  谷星末了又叮嘱一句,“记得偷偷来,我们小报形象不可毁。”
  大小眼听着,倒也不急着领命,只是嘿嘿一笑,话锋一转:“谷小主编,你这想法虽好,可你也瞧瞧咱们这小队中人,皆是身弱体残的流民,怎敌得过外头那帮成日拎棍卖命的亡命之徒?你可有妙计,叫那等人俯首?”
  谷星闻言一怔,想起太后的那张纸,可她又随即摇头。
  她本不愿过度干预这朝代的发展,却没想越陷越深。
  除了关于福利推行的事,别的她都不曾越界太过。更何况,连系统也多次提醒过她,不能乱透露现代科技,扰乱小说世界的逻辑生态。
  现在回头想想,得亏被限制,不然她这头研究热武器,太后那头搓生化细菌,不出两年,这地方都得夷为平地。
  “这事莫要问我。”她轻拍大小眼肩头,笑道:“我一早便看得出你头脑灵活,聪明过人,这等小事,自然难不倒你。如何降服那帮人,便全仗你本事了。”
  大小眼嗤笑一声,正待发问,谷星却像是忽然忆起什么,神色微动,话头一转,“对了,你可知这处流民街为何聚了这么多人?我看他们在此起居扎根,恐怕不止一年两年了。”
  大小眼眼神一凛,眸光微闪,神色忽然兴奋起来,“你遇着什么了?”
  谷星垂眸沉思半息,才低声道:“说来也怪……流民之数,本应随年景*起伏波动,兵灾水旱,都会生出无根之人,可近几年的灾情并不比往年严重。”
  “但我从小报众人得来的消息,连带在此地几日所见,总觉得流民之数有增无减。”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糕点尽数塞入嘴中,含糊不清地道,“明明这两年天气算得平和,也无战乱。怎的……流民却越聚越多,这背后肯定藏有什么原因。”
  大小眼满眼惊喜,凑近了几分,“谷小主编,你当真是聪慧非常,叫人佩服!”
  谷星抬眸斜睨了他一眼,自从与邺锦明相处数日,如今无论谁夸她,她都觉得是在拐弯抹角地阴阳她。
  “你猜得没错,”大小眼笑道,“眼下这流民街的景象,追根溯源,其实是七年前的一场改革所致。
  “改革?”谷星微怔。
  “正是。”大小眼眸光微亮,轻声细语:“当年太后挟幼帝而治,大刀阔斧,推行新政,纲领虽不甚明言,实则可总结为十八字。”
  “去宗法,建集权;去人情,立制度;去自救,促依附。”
  他顿了顿,低笑一声:“当初改革之初,朝中党争激烈,太后一派力主新政,保守旧臣极力反对,但终究败下阵来。”
  谷星垂目沉思,她倒曾听李豹子略提过此事,说那场改革大致从四方着手。
  普及义学,整顿巡检,推行以朝廷主导的赈济制度,削弱民间宗族力量与自治。
  结果如何暂且不提,那时她还深感惊奇,惊叹这古代之中竟有人思维如此超前。如今细细想来,才觉这改革本意并非仁政利民,而是一场彻底的权力洗牌。
  谷星叹了口气。
  太后这步棋,大概本意是想借仁政之名削弱宗族与乡绅之力,扶持帝位集权。
  然而制度未立、信任未成,反倒先毁了旧日人情之网,却未能立起一张新的保护伞。
  她还道自己没有前辈,原来太后早以先她一步失败过了。
  ……谷星心中无语又惆怅,恨不得马上回去摇醒林絮竹,好好再“折磨”他一番。
  她望着屋顶上的乌鸦,眉间越发凝重,忽地想起一事,凉飕飕地开口算起旧账,“你有这能力,定能知道云羌在哪,可你竟让我在封丘瞎找?”
  这话一出,大小眼脑门冒汗,他嘴角一僵,扯出个干巴巴的笑,“时间不早了,看您在这吃好喝好,我也算能回去向诸位报个平安。”
  谷星鼻间哼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和众人关系这般亲近了?”
  之前在新宅门前,他还摆手说害羞,不愿进门见人。现在看来,怕不是心虚,不敢见云羌。
  “我人缘本来就好。”大小眼笑嘻嘻地答道。
  眼见他转身欲走,谷星却突然伸手扯住他衣摆,他身子一顿,回头看去,只见她眉头微蹙,眼中藏着些凝重。
  “我还有一事,需你帮我一把。”
  ……
  第二日清晨,天尚未明,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细雨,谷星便被人唤醒了。
  她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只见是四姐立在床前,神色匆匆。她正欲开口询问,却听四姐先开了口:“古兴,醒一醒,村中出了人命。”
  “啊?”谷星愣了半晌,才勉强理清了神思。
  她昨天还被希文冷言讥讽,说她在宗族中一无所用,未料今早这差事便找上门来。
  她与四姐匆匆披衣出门,一路奔行至祠堂隔壁的破屋,远远便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围在一处,雨落湿泥,脚下泥泞不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腥臭。
  刚一接近,便见希文迎面而来,脸色阴沉,言辞尖锐:“你怎日上三竿才起?也不看看时节,宗族中哪有你这般游手好闲之人。”
  谷星咬牙,她怎么感觉她去了哪,都有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爱胡说八道的人在。
  她眼睛一眯,带着几分不悦呛道,“你最好唤我一声古仵作,不然我可不保准愿不愿为你验这尸。”
  话音未落,她已掀帘而入,只见屋中地上平放着一具小小的尸身,大半已被白布覆上,只露出一只枯瘦的手来,青白如纸,瘦骨嶙峋,一眼便知是幼童。
  谷星心头一紧,脚步微滞。
  就在这时,人群的中心里传来族长的声音,苍老中带着几分疲惫与敷衍:“宝翠妞是溺水身亡,无甚蹊跷……且抬出去吧,寻个地头,好让宝翠妞入土为安。”
  十余平大的小屋中,挤了数十口人,空气混浊,窗上纸糊早已破败,屋外乌云密布,屋内亦愁云惨淡,一群孩童挤满窗棂,个个垂头丧气,目光里尽是茫然与伤感。
  更有几名妇人低声啜泣,气氛哀伤沉重。
  希文立在一旁,咬紧牙关,拳头绷得发白,却终究未出声。
  众人皆沉默之际,忽有一道突兀之音破空而出,
  “这怎会是意外溺水?此事分明是有人陷害!”
  那声虽不大,却如石落深潭,激得满屋人齐齐望来。
  族长眉头紧蹙,一眼看去,竟是昨日才入村的新人古兴。他脸色瞬间沉了半分,心中不悦难掩。
  “新进之人,竟不知分寸!”他声音一沉,转而看向希文,“你怎将这等口无遮拦的女子放入重地?你家教规矩,可是教了个空?”
  希文脸色一变,他虽确实心觉蹊跷,想让古兴暗地检查一番,却没曾想这人此刻又如此“愚笨”,竟不顾一切,直言事实。
  他忙上前想将谷星拽走,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却急促:“你在发什么疯?别闹了。”
  他几次伸手拉她,谷星却纹丝不动,脚跟像钉在地面。
  她冷冷地回瞪了希文一眼,旋即抬头,扫视满屋众人,最后定定落在那族长身上,字字沉冷,
  “溺水之人临死必有挣扎,其手必握泥土、水草、砂砾。可你们自己看。”
  她一指那具白布下露出的纤细小手,语声陡扬,“这手指干净得过分,十指之间,分毫未染!”
  “这分明是死后才被弃入水中!”
  此言一出,如雷贯耳。众人面色皆变,族长面色更是黑如墨。谷星却趁着众人一时失语,猛地掀开那覆在尸体上的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