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谷星哑口无言。
  哪怕此刻四周再亮,她心里那团山内带回来的黑雾,依旧压着她喘不过气。
  高耸的巨像、震耳欲聋的凿石声、半空飘摇的火圈、火光下,那一具具无名的尸体堆叠如山。
  那一刻,她的确怕得失去了所有力气。
  她说她要破天,可她如今孤零一人,甚至连废材系统都不在身边,没有三头六臂的普通流民一个。那穷鬼衣换了人穿,也无人察觉,无人知晓。
  矿区里的她,怒大小眼的懦弱,气他的胆怯,但她又有什么资格?遇强则退,是人的本能。大小眼比她知得更早,看得更清。
  而她此刻,正在成为第二个大小眼。
  “谷星,放手吧。”
  “你若还想弄你的小报,就弄着。但这以命换命的事,”
  “让我来。”
  他说得格外认真,一阵风掠过,卷起他垂下的乌发,轻轻拂在她颊侧,也拂过了她那颗躁动又仓皇的心。
  她咬了咬牙,别过脸去,想说点什么,却迟迟说不出口。
  萧枫凛却忽地补上一句,把她未来所有可能说出的话,堵了个干净:
  “你不必急着答复我,你慢慢想。”
  想一辈子都行,他心里偷藏了一句,没说出口。
  谷星皱了皱眉,被人看穿的感觉并不好受。
  明明一开始,是她质问萧枫凛的,怎么会变成这个局面?
  他这姿态放得如此之低,给出的条件也近乎她所有焦虑的解药。
  可偏偏她知道,那并不是她想要的。
  她到底想要什么?
  她茫然地捂住胸口,指尖贴在心跳上,像是想从那里摸索出答案来。
  却一时半会,什么也没想出来。
  她蹙着眉坐起来,默默看了萧枫凛一眼,没说什么,起身披了件外衣,推门离开。
  走廊上正撞见小桃。
  小桃见她一脸无神,心头一跳,正要追问,就被谷星一句“出门散心”堵了回来。
  谷星走远了,小桃还没从这句“散心”里反应过来,眼看那背影越走越远,只好转头回屋。
  然后她就看见,屋里又有一人出来,萧枫凛正垂着头整理衣服,一身半松不整,头发披下来半盖住脸,眉眼黯淡。
  小桃脸一黑。
  “我让你在谷星床边温柔伺候,展现你最温柔的一面,你怎如此衣衫不整?”
  两人的进展可没把她急死,她本意想点拨萧枫凛两句,让他开窍一点,用美人计,温柔杀去攻下谷星。
  可没想到这人竟披头散发,衣冠不整,趁谷星生病欲行不轨之事?!
  “你下贱!你禽兽!”
  “你竟然爬人家黄花大闺女的床?!”
  她一咬牙,又觉得此事不对劲,萧枫凛虽然时常做事偏激,但却比谁都纯情,那时把谷星拐进萧府里,愣是三顾院门而不进,忙得没时间闭眼,都得去谷星那小院外,偷看两眼半夜在院子里翻跟斗的谷星,“是谁教你自荐枕席的??!”
  萧枫凛神色悲伤,往大小眼的方向看了一眼。
  旁边嗑瓜子的大小眼手猛地一收,杵着双拐连滚带爬,离开战场。
  “是你?!”小桃震怒,几步追上,手一挥,三根银针分别扎进他头顶三穴,换得一声惨叫。
  谷星没走远,脚步徘徊至武塾外,抬眼望去,灯火未歇,人影错落。
  救命的,送水的,淘食的……乱中有序,似夜色中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她将厚重的外衣紧紧裹住,把自己缩成一团,只盼着在这天地间缩小得不被察觉。但依旧被阿辛远远一眼认了出来。
  “你在这作甚?”
  乌漆麻黑的,他看不清人,只当那角落里缩着一颗蛋。
  谷星听得声音,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她怕多说一句,又被阿辛那张狗嘴给泼盆脏水。
  阿辛眯着眼,看她这副鬼样,晓得她心情定不好,便也不再多言。
  “那我走了。”他刚从郊道回来,顺手劫了几人,可惜钱少得可怜。
  忽地人群中传来一声:
  “谷主编?!”
  谷星心头骤然一震,呼吸一滞,缓缓抬起头来。
  “真是你?谷主编?!”
  “什么?谷老大也在这?!”
  竟真是包范!
  阿辛在路上随手劫的人,竟是包范和福旺等人。
  阿辛脸色一变,心道不好,原还以为不过几个穷酸,怎料是熟人?本来只嫌他们钱少,这下连个铜板也甭想拿了。
  “你……认识?”他望向谷星。
  谷星显然还没从那一句又一句“谷主编”“谷老大”里回过神来。
  她盯着眼前那几个熟面孔,嗓音发涩:
  “你们……怎会在此?”
  不,她其实更想问的是,他们为什么会认出她是那谷主编,明明她此刻穿的并不是那穷鬼衣,身边也没有云羌和李豹子在旁撑腰。
  但包范不懂谷星眼里的复杂,只道是久别重逢,喜极而泣。
  他见着谷星的脸,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两条泪川就从眼睛里满了出来,“谷主编……你莫不是嫌兄弟们无用,要弃我们而去了吧?”
  “我们不能没有你啊!求你回京城吧!!”
  谷星被这两句话钉在原地,这一切,她无论如何都没料到。
  “不是……京城不是还有个谷主编吗?”
  萧枫凛接手她的小报,且有李豹子在守。她就算不在,也不会掀起太大的feng——
  “不一样!”一旁安静的福旺忽地出声,他胸口剧烈地颤着,“这世道里,连流民都自嘲无用,讥自己是拖累,是懒汉。”
  “可你却说,不是人不成器,是这世道夺了我们的根基,断了我们的尊严,抹了我们的姓名。”
  “你教我们识字,教我们谋生,教我们挺直腰板做人。叫那些被唾弃的,也能立于天地,不再卑躬屈膝!”
  “这怎能一样?你又怎能被谁给替代?!”
  夜风猎猎吹动,她的心也随之猎猎作响,像是飘在荒野上的一张纸,久未落地。
  她愣愣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熟悉又疲惫的脸,心中百感交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些日子的努力,并非空喊口号,也并非一厢情愿强加于人。
  原来,有人真正地听进去了。有人真的因她而改变。
  她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她想要回应。
  不是那种匍匐在地的感激,不是呼喊着“谷主编”的敬畏。
  而是有人告诉她,她所做的,是对的。
  她缓缓回头,望向那座山,那一片废墟。
  封丘百姓仍在从瓦砾中抬出死者的尸体,残缺不全,躯壳佝偻。火光映照在他们脸上,映出一个又一个疲惫的背影。
  她将众人的脸一一扫过,目光凝住。
  最终,她只是轻声开口:
  “你们……别再跟着我了。”
  “跟着我,只会愈走愈险,命都难保。”
  她起初确实想带着三万人撼动朝廷,但当她一一将他们的名字记入册中,容貌记在心头后,她忽然惊觉,她与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后,又有何不同?
  若只为成事,而将人命当作数字,当作筹码,她与她,不过是换了衣裳的执棋者罢了。
  可她话音未落,忽听人群中有人怒吼:
  “谷星,你怎可退缩?!你怎可软弱?!!”
  第81章
  那声音一出,像一道惊雷劈入谷星心头,劈得她魂飞魄散。
  她脚下一软,扑通跌坐在石墩上,呆呆望着那人拨开人群,快步奔至她面前。
  那人正是阿秀。
  她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清秀坚定的脸。三月不见,那人已不再是谷星记忆里那个笑起来腼腆害羞的姑娘。
  她的眼睛发亮,声音铿锵如铁:
  “莫非你今日才看清这世道的荒凉,便心生惶恐,畏首畏尾?”
  “你说‘愈走愈险,命都难保’……我们从踏出第一步起,命就早给你了,你凭什么现在拿命来劝我们回头?”
  “是你告诉我们,是制度剥夺了我们!我虽不识大字,却在那日之后翻遍世间的书,反反复复念那两个字,念进骨血里,嚼进命里!”
  “你是我们的领头人,是灯!你若倒下,那这条路,还怎么走?”
  阿秀的声音回荡在风中,像一记记鼓槌,直捶谷星心头。
  她上前一步,手一抬,怒声吼道:
  “谷星!站起来!”
  风猛地灌进耳膜,四周蓦地一静。
  可谷星没有起身。
  她动不了。
  不是腿动不了,是心动不了。
  她怕。
  怕的不是死。
  而是如果自己真站起来,真走到所有人期待的那道光下,她说出的每句话,都会牵扯众人的命。
  她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角色。凭借着画饼卖人希望,凭借着那二十一世纪的学识得人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