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于是从那以后,每逢燕无瑶祭日前后,她都会让崔姑姑去珍珲宫外,偷偷给她烧些纸钱。
  想起自己那日在珍珲宫外看见的余烬残灰,孟姝一下子明白了。
  楼璇兰平复下心绪,强压着声音里的颤意,这才接着道:“也是那夜,冷宫意外被人发现,陛下怕事情败露,这才将它们从池底带出,让我藏到了菩萨像后。”
  听到此话,孟姝眸光一闪,看向扶光。
  此人,难不成是穆如癸
  她隐下神色,再次出声:“那秦阿蒙呢?他可是发现了佛室里的秘密,这才被灭口的”
  陈妙善心头震动,看向孟姝时,无意中对上了一旁青年冰冷如锋的眼神,莫名地指尖轻颤。
  他们究竟,对此事知道多少
  想起方才青年手中那浮跃的火光,她看向高座上的菩萨像,脑海中冒过些许念头,突又觉得荒唐。
  “没错。那日我不在宫中,秦阿蒙带着玉石来找我,竟无意中闯进了这里,发现了像后的秘密。”
  “可还不等我赶回,陛下便派高邱茂告诉我,他将他杀了……”陈妙善的眉头紧紧皱起,有些难以喘息地攥紧胸口衣襟。
  世人说陈皇后良善不是假的,掌管后宫多年,她不曾对谁用过手段,也不曾害过别人,更遑论杀人。
  那时,是在知道宁宣帝秘密后,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杀人。
  她亲眼看着秦阿蒙成为尸骨一具,被人埋进了冷宫外的荒地里。
  扶光没说话,心中却知道陈妙善不会撒谎。
  这样一来,秦阿蒙为何而死,以及他身上的玉佩都可以解释了。
  那玉,多半是因为他在珍珲宫发现的,因此顺藤摸瓜,知道了珍珲宫就是明芷宫,发现了燕无瑶背后的秘密。
  只是他低估了宁宣帝的心狠手辣,原本是进献美玉,却错将自己的命搭在这。
  孟姝垂眸,她开始有些担心穆如癸起来。
  阿爷聪明,远比他们知道的多,这一路走来,他都赶在前头,让人奇怪却又害怕。
  害怕他涉入太深,害怕他遭遇不测。
  似是察觉孟姝的异样,扶光看过来,孟姝感受到他的目光,故作轻松地仰头朝他一笑。
  冷风吹灭一盏莲灯,本就不甚明亮的屋内又暗一瞬,扶光走近陈妙善:“那楼璇兰的死,你是否知情”
  楼妹妹
  陈妙善猝然抬头:“你怀疑是陛下动手”
  她否认:“不可能,他对她这么好,甚至……甚至好到让我有些恍惚。”
  她苦笑。
  “在听闻昭华宫噩耗时,我也曾怀疑过,可楼妹妹的死,或许真的是因为病情,因为陛下是不会杀她的。”
  渐渐的,陈妙善的声音越来越弱。
  他真的不会杀害楼璇兰吗?
  陈妙善有一瞬的动摇。
  帝王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她曾以为宁宣帝深爱着自己,就如同她甘愿为他苦守秘密一样,可到头来,那些在一起的日日夜夜都不曾让她真正看清过那个男人的心。
  爱到底是什么
  他对楼璇兰有爱吗?这点爱,是否能比得过他的私心。
  在离开坤宁宫前,陈妙善拉住了女子的手,她看着孟姝,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
  她长得本就温柔和善,如今鬓发微乱,红着眼看着人时,让人怎么都无法将她与累累白骨想到一起。
  “太子或许已经怀疑上陛下,”她看着孟姝:“孟姑娘,我知道你们是好人,可也不要太偏信褚礼。”
  她不忍地闭眸:“身为皇母,我为他做的不够多,始终是亏欠了的。如今楼妹妹不在了,我怕他,怕他剑走偏锋,酿成大错。”
  孟姝看向女人拉住她的手,叹了口气,轻轻抽出。
  “娘娘,我跟太子并没有相熟到可以劝说的地步。”
  她道:“更何况,你我都没有资格跟他说这些。”
  沈褚礼这些年来在权力的漩涡里如履薄冰,他视作兄弟的哥哥要杀他,他一向尊敬的父皇只将他当作棋子,如今母亲又死因不明,他若真的要做些什么,没有人可以替他原谅。
  孟姝在走过陈妙善身侧时,将捡起的一颗佛珠重新放回她的掌心。
  “娘娘,人要往前看,既然往事已不可弥补,那就在未来,多做些什么吧。”
  ……
  扶光将菩萨像后的尸骨装进乾坤袋里,将她们带回了“夜中明珠”。
  他曾看过,这些尸骨都是女子。
  就如陈妙善所说,里面或有妃嫔,也有宫女。
  孟姝问他:“是否要将她们葬下”
  扶光轻轻地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们还没等到自己的公道。”
  柳鹤眠刚一推门走进,便见屋内两人神色凝重,沉默不语。
  “你们回来了”他捧着手中的八卦图,走到桌前坐下:“怎么都眉头紧锁的,可是不顺利”
  孟姝摇了摇头。
  “交待给你的东西,可有练好”扶光看过来。
  避免明日柳鹤眠在法事上露出马脚,扶光白天时特地为他准备了几道小术法,让他铭记在心,好应付明天的法事。
  柳鹤眠点了点头,自信地拍了拍胸脯:“扶光你就放心吧,你们为这件事付出了这么多努力,明日这出大戏,我一定不会掉链子!”
  他不仅认真对待了,而且还隐隐觉得有些兴奋,就好像有着一种救世英雄的自豪感来!
  扶光没好气地叹息,但愿吧,但愿明日过后,京城可以恢复它该有的平静。
  一些不见天日的枯骨,也可以等来她们的安息。
  ……
  次日,京城又落起了雨。
  数着日子,应是立夏前最后一场春雨了。
  黑压压的城云覆过锦绣,荣华之上,皇城巍峨,红墙矗立,模糊在烟雨楼台中。
  冷宫内的主殿中,雨声顺着冷意灌入,因着雨势浩大,无法将法坛祭在殿外,便只好临时起意将法事放在殿内举行。
  殿阶前的沉香方桌上,高燃而起的青烟盘旋萦绕,一旁的焚帛炉内黄白相间的阴司纸腾烧着,灰烬随风漫出,浓烈而闷沉的焚香味传来,有一身穿道袍,头挽发髻的年轻大师站在中央。
  他一手高香,一手朱砂笔,缠绕的青烟拂过他半阖的眼眸,年轻人口中振振有词,伴随着声声锣鸣,他手持朱砂,于空中洋洋洒洒挥落笔毫,动作利落,一气呵成。
  诵经到一半,他勾了勾手,焚帛炉旁正在烧纸的小道士走过来,她低着头,接过大师手中燃起的清香,朝供桌的方向拜了拜,随即回到炉边,抬手将它们投入火中。
  “道法无量,邪灵退散。”
  那小道士闭着眸,手指凌空一点,似在画符,虔诚吟诵。
  殿下的蒲团上,围坐着好几人,其中最为瞩目的,当是面前几个。
  为首的男人神情肃穆,暗沉的眼眸幽幽,俊朗眉目间不怒自威,带着逼人的帝王威压。
  在他两侧,分别坐着他的两位皇子。
  左侧的年轻男人今日换了身礼制规整的绯色蟒袍,上头用东珠美玉绣着奇珍宝兽,其中蟒纹锋利难掩风华,金冠束起的乌发下,眉目温和不失疏离,微微勾起的唇角间,带着一贯儒雅奉礼的弧度,矜贵非常。
  与其截然不同的是,在宁宣帝右侧,另一个年轻男人形容散漫,因身上残伤,他无法坐直,身后的公公只好虚扶着他。
  此人眼神扫过间,高高弓起的眉眼下自带戾气,凶狠恶煞,其野心神色毫不掩饰。
  宁宣帝的法事每隔几年便会大办,沈从辛常常对此嗤之以鼻。
  他不耐地皱起眉,看着青烟围起间的黄袍道士又唱又跳,有些恶嫌地别过眼。
  “还要多久”他低声不喜道。
  身后的小太监听见了,生怕得罪了这位主,连忙安抚道:“殿下再忍忍,很快便结束了。”
  察觉到沈从辛的不耐烦,中间的宁宣帝眉头一皱,虽嘴上不说,但见他这副模样,面色还是有些沉下来。
  另一端的沈褚礼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唇角一勾,继而探究地看向两侧焚炉旁的两位道士。
  他们穿着和柳鹤眠同色的道袍,只是相比他的,他们要更显素朴些。
  虽说这两人面生,从未见过,可只扫一眼,见他们和柳鹤眠配合得当的模样,沈褚礼便好似察觉什么,收回目光,垂眸轻声一哂。
  案前的香火仍高燃着,供桌前的柳鹤眠卖力地舞动手中的朱砂,仿佛隔空画物,随着他一声低喝——
  “朱砂笔落,妖魔速现!”
  手中笔尖忽地跃出一抹红光,霎时间顺着烟雾蔓延开来,于殿中流动。
  外头的雨意似乎更大了些,呼呼风声争先恐后地顺着瓦缝灌入。
  沈褚礼眉头轻蹙,挥袖挡住了面前劲风吹来的香灰,待风声渐弱,他手刚要放下时,动作却忽地一顿。
  有一抹奇异的红光自年轻大师的笔尖跃出,于他身前落下,继而越变越大,好似凝成一团黑烟,动作狰狞地浮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