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空气顿时下沉,如千钧中鼎死死压在她心头。
  “不可能。”
  “不可能是湛郎写的。”
  温澄强调着,又将放妻书看过一遍。
  “我知道了,这不是湛郎写的!他受过刑,端饭碗还会手抖,怎会把每个字写得这样横平竖直?一定是有人仿冒了他的字迹。”
  温澄浑身战栗,声线也是抖着的,但她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况且,那日杭湛的允诺言犹在耳,他们感情那么好,马上就要回长洲了,怎会忽然出尔反尔,将她献给方亭哥哥呢!
  “是吗。”晏方亭并不在意,只是用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信纸抽回,“如今,从礼法上看,你已经不是杭家媳妇。若你愿意,我自会为你寻一好人家嫁了;若你没有成亲的心思,就安心在我这里住下。”
  安心?她怎么可能安的了心?
  温澄根本不承认那封放妻书是夫婿写的,自然也没有拿回来的必要,只见她神色坚定地说:“方亭哥哥对我的看顾够多了,我已经长大,不好再麻烦您。今日您既已归家,我便正式向您辞行。”
  对此,晏方亭并不意外,只道:“吃了饭再走。”
  “不用了。”
  “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找你的好夫君。”晏方亭笑容很淡。
  说完也不再看她,自己盛汤。
  四周侍立的家仆也完全没有让路的意思。
  温澄只得坐下,执起筷子。
  放在她面前的是一道雷笋豆瓣,鲜嫩清咸,是长洲的时令菜。
  再看其余菜色,无一不是家乡菜。
  与故人久别重逢,理应是欢欣雀跃,把酒言欢的,如今却……
  食不知味地用完一餐饭,温澄狐疑地看了晏方亭一眼。
  仆从不知何时散去了,去往门口是一条畅通无阻的路。
  “你既执意要走,我就不送你了。”晏方亭饮过清口茶,并未起身。
  温澄本不需要他相送,更无行囊累赘,她头也不回地提步往外去。
  出了府邸一路往南。此刻正是日上竿头,街面上人来人往,热闹嘈杂。
  跻身人潮之中,温澄感到异常茫然。
  身无分文,要如何去找湛郎?南下回到长洲,少说也有千里之遥。
  愣神之际,眼前忽涌来簇簇繁花,白中透粉,淡香萦绕。
  花农吃力地推着板车,这是一条坡路,花盆沉重,花农又年迈,叫人看着心悬不已。
  温澄赶紧上前,“老伯,我来帮您。”
  “多谢,多谢!”花农腾出手揩了揩额间的汗珠,朝板车上的小儿轻斥:“还不快点下来!”
  温澄这才注意到板车里窝着一个总角小儿,猴儿似的身形,灵活的很,被老伯一斥,小儿嘟着嘴跳下车,不情不愿地一道推车。
  “进了城可不敢这么皮了,一会儿叫巡逻的武侯将你抓了去!”
  老伯虎着脸训孩子,温澄心中却是一动。
  刚入京时,她跟着公婆拜见过婆母的娘家舅舅贾大人。方亭哥哥的私宅位置就是贾大人告知的。
  帮老伯把板车送到集市上,温澄匆匆告别,直奔贾大人所在的武侯铺,心中默默祈祷今日舅公当值,可别跑空了。
  “呀,这不是湛儿的新妇么。”
  贾大人有点发福,两手搭在蹀躞带上,笑呵呵的模样让温澄松了一口气。
  “舅公安康。”温澄见过礼,把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搬出来,“不瞒您说,晚辈有个不情之请。前几日下雪,晚辈与父亲母亲走散了,不巧的是晚辈并无银钱傍身,如今腆颜找上舅公,是想问您借一笔盘缠,或是一匹马,好让晚辈快快赶上父亲母亲。”
  “嗯……”贾大人捻着胡须,若有所思。
  温澄心中不免打鼓。
  这套说辞,舅公会信吗?
  “这有何难。”贾大人慈爱地拍了拍温澄的肩,“这个时节行路艰难,也别骑马了,免得颠坏你这小身子骨。哈哈,走,到里间说话,舅公给你想想办法。”
  从武之人的手心粗糙,隔着几层衣料,温澄也能感受到不小的压力。
  她不自在地往边上躲了一下。
  “怎么了,可是乍暖还寒,身上觉着冷?”贾大人笑眯眯的,浑像一个关爱后辈的尊长。
  ——如若他没有把温澄的手抓在手心里摩挲的话。
  “还请舅公自重!”
  温澄一把甩开贾大人的手,反身往门外跑,却被蛮力拽住,狠狠踉跄。
  “跑什么,跟了那起子文弱书生,怕是连床帏间的痛快滋味都未曾尝过吧?舅公不嫌你生涩,定耐心教导,让你——啊!”
  贾大人捂住要紧处,一张肉脸痛得变了形。
  温澄趁机甩开桎梏,撞开门帘往外冲。
  “给我抓住她!”
  “此女作奸犯科,被我当场撞破,抓住有赏!”
  几个武侯闻声而动,将温澄包围其中。
  第7章
  ◎温氏福薄,命丧长安◎
  “啪!”“砰!”
  接连几声闷响令温澄呆愣在地,面前几个武侯竟纷纷捂着脑壳,龇牙咧嘴直喊疼。
  “阿姐,这边——”
  温澄循声望去。
  竟是他!花农家的小儿蹲在矮墙上,正朝她打手势呢。
  这一瞬给了温澄逃跑*的空隙,她拔足奔出。
  长安市坊林立,令人眼花缭乱,幸而有那孩童带路,跟着他七拐八拐,竟一气儿跑出六七里地。
  “好了,他们追不到这里。”孩童似乎对她惹上武侯的原因并不感兴趣,自顾自把玩手里的弹弓。
  温澄惊讶地发现,这孩子准头很好,几乎百发百中。
  “多谢你搭救我。”温澄蹲下来,很想摸出颗饴糖给他,却是袋中空空。
  “你帮我阿祖推车,我帮你逃跑,不用谢我。”
  温澄眨了眨眼,“那我还有一桩交易,你愿意听一听么?”
  孩童手上动作一顿,朝她看过来。
  “我帮你阿祖卖花,你们每日所得分我一成,如何?”
  闻言,孩童用一种难以描述的眼神睨向温澄,颇为嫌弃地说:“连老头小孩的钱你都赚。”
  “缺钱,寸步难行。”温澄也没有办法,何况她帮老伯推车之后观察过,春意盎然之季,卖花的营生极好,老伯的花材新鲜又少见,所卖也绝不会是贱价。
  “那我和阿祖说一声。”孩童十分老成地双手负在身后,昂着脑袋:“叫我阿笤好了。”
  “好,那就承阿笤的人情了。”
  在集市卖花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更不用提种花、养花、护花的辛劳。
  才跟着老伯干了几天活,温澄便觉得累得有点起不来床,可是如今借宿在阿笤家里,是人家的帮工,总不好赖床,翻滚了一圈,温澄总算起身。
  卖花的同时,温澄还有点提心吊胆,不知贾大人会不会恼羞成怒,四处搜捕她?可是意图不轨的人是他,她何错之有?
  “你咋了,老皱着眉头。要是觉得售花无趣,到一边儿玩去吧。”阿笤叼着一串糖人,对温澄道。
  这话听着怎么像是哄小孩的口吻?
  温澄失笑不已,遂赶紧打起精神招徕顾客,如今筹措盘缠回乡才是要紧事。
  –
  这厢,杭湛连日被灌蒙汗药,身子竟渐渐适应,提前醒了过来,听周遭口音才发现已经快到江南。
  “爹,娘,这是怎么回事?小澄呢?”
  杭湛拖着一身病躯,扶着马车踉踉跄跄,心中的恐慌蔓延到脸上、身上,他竟不由发颤,“为何我昏了这么久,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勿提温氏。”杭父面无表情地说:“她得了急症,没挺过来。”
  “什么?”杭湛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扑到他爹身前:“别开玩笑了,她好好的怎会得病?”
  见父亲不理自己,杭湛忙不迭转向母亲,“阿娘,小澄呢?她先行回家了?不可能啊,我还在这儿呢,她不可能抛下我先走。”
  杭母欲言又止,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说:“你莫激动,当心牵扯伤口。”
  “你们为什么顾左右而言他?”杭湛气不打一处来,掀开车帘就要往下跳。
  “孽障!你要摔坏了让娘怎么办!”杭母死死抱住儿子,又恨又疼地拍他。
  “莫管他,让他跳,最好把腿摔断,哪儿都去不了,也省的我动家法了!”杭父震怒,“真是翅膀硬了,不知道天高地厚,写什么书信替人说话,自身都难保,还惦记着这人那人,你当你是什么皇亲国戚,可以减罚免罪不成?”
  父母的态度实在可疑,杭湛一把推开他们,随手抓了一个仆从,“我问你,少夫人呢?她在哪儿?”
  “这,这……”仆从被杭父狠狠剜一眼,低下头不敢说了。
  “好了湛儿,你听阿娘说。”
  杭母满脸的疲惫让杭湛心中一酸,他深知家中为了他的事耗费心神,鸡犬不宁,父亲母亲一把年纪了还在奔波劳碌,实是他的不孝,杭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