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对于这些村民,当然不能一并处罚,只能抓几个情节严重的典型以儆效尤。应泊和路从辜扶着彼此爬出地窖,现在,什么定罪量刑他们都不想再管了,眼前最要紧的事是洗个澡倒头就睡。
  然而,就在担架马上被抬上车时,人群里突然炸开尖厉的童音,三个浑身糊满泥巴的孩子从围观的群众中钻出来,最大的看上去不过五岁,最小的还挂着开裆裤。他们脏兮兮的手指抓住担架边缘,用当地语言哭喊着“阿妈”,沾着鼻涕的脸蛋蹭着女孩溃烂的小腿。
  “阿妈!阿妈不要走!”
  孩子的哭声听得揪心,路从辜本来靠在应泊身上小憩,又掀开沉重的眼皮看了一眼。应泊的目光却没停留在孩子身上,他望向人群中,两个民警中间,一个男人正蹲在磨盘边抽烟,两眼死死盯着担架上的女孩,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
  显然,是他唆使孩子们冲上去阻拦的。应泊很清楚,收买被拐卖妇女罪最高仅处三年有期徒刑,而法定最高刑不足五年的,追诉时效也仅仅只有五年,再加上司法实践中,收买罪的缓刑适用率远超其他暴力犯罪,这个男人很可能不会为收买行为付出任何代价。
  有人以 “买鹦鹉判五年,买人判三年”的对比,尖锐批评刑罚体系的失衡,与之相对应的是从体系解释角度提出的不同观点:虽然收买行为本身刑期较低,但后续可能伴随的强/奸、非法拘禁等行为会被数罪并罚,实际量刑可能达到十年以上。
  担架上的女孩突然剧烈抽搐,两手疯狂拍打担架,驱赶着三个孩子:“滚!滚开!”
  她嘶哑的吼叫混着当地语言的脏话,也许是在多年非人的折磨中唯一的发泄方式。她溃烂的脚掌蹬在担架栏杆上,那五岁的女娃被踹得跌坐在地,却立刻爬回来死死抱住她的胳膊,挣扎间露出后颈暗红的烫伤疤痕——一个把女人当畜生看的“父亲”,怎么可能善待自己的孩子呢?
  围观的人们抄着手,有人在抹眼泪,更多的人在用土话低声议论。应泊缓缓起身,走到担架旁边,轻轻拉开几个孩子:
  “阿妈要治病,放她走吧。”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平心而论,他不想称呼这几个孩子为“孽种”,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们大概也不想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更不想做这个“孽种”。被残害的母亲逃出了大山,残害他人的父亲受到了惩戒,而这些孩子则会留在这里,听天由命地长大,再成为脓疮的一部分,重复上一辈的命运,就像一个轮回。
  好累啊,应泊想,他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好像辗转周折了这么久,做的都是无用功。他回到路从辜身边,扶起昏昏欲睡的人,钻进了车里。
  任倩的身体状况需要休养一段时间才能回到望海市,这也就给了几个人在当地停留游玩的机会。虽然大家都是一副兴致寥寥的样子,但也算走了个过场,把风景好的地点都串了一遍,拍了些照片。
  “三、二、一——好了下一场,走。”
  应泊戴着墨镜,守在帐篷旁边等着领洗好的照片。二十块钱一张,贵是贵了点,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下一次不一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临行前一晚,仪州公安局非要在当地的酒楼举行一场饯行宴,几人推脱不下,只好答应,私下约定好只吃菜不喝酒,谁劝都不听。酒宴的排场比他们想象得还要气派一点,桌上甚至还有新鲜的海虾海蟹。应泊实在觉得在这种场合闷头吃饭显得没出息,也不爱喝酒,便一边乐呵呵地帮路从辜剥虾拆螃蟹,一边跟饭桌上的其他人谈笑。
  路从辜吃的速度甚至赶不上应泊剥的速度,只好逐个夹回应泊自己的盘子:“吃不下了,再吃要吐了。”
  说是不喝酒,但气氛烘托到了顶点,再推脱就完全是不给人家面子了。不知是不是当地的酒更烈的缘故,两杯下肚,路从辜用手撑着额头,已经有些听不清应泊说话了。
  肖恩倒是越战越勇,还气势汹汹地叫嚣着“再来”。
  “还好吗?”应泊用湿巾擦干净手,把路从辜扶起来,“我扶你去卫生间。”
  路从辜软着脚步跌撞到洗手池边漱口,意图冲去脑中弥漫的麻木感。应泊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替他轻轻顺着气,眉心随着那一声一声的哽塞越拧越紧:
  “我不该让你喝酒的。”
  路从辜低头捻着眉心,偷偷从镜子中觑了应泊一眼。为了彰显自己状态还不错,他忙直起身来,起得又太急,眼前一眩,又落回了应泊温热的怀抱。
  他的下颏安静地抵在应泊的颈窝上,双臂也试探地抚上应泊的腰背:
  “头有点晕,靠一会儿就好。”
  应泊空了半晌,慢慢收紧臂弯:“想靠多久都没关系。”
  肩上一声低低的笑,路从辜合着眼睛,在应泊的颈侧蹭了蹭红红的脸颊,不情不愿地说:“我们回去吧……”
  “不想回——”
  “应检!路队还撑得住吗?”
  门外民警大着嗓子的断喝打断了应泊的话。应泊向路从辜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勾着唇回应道:
  “他喝醉了,神志好像有些不太清楚了。”
  “哎呀,用我进来看看嘛?”
  “我倒是不介意,不过路队好像不太高兴。”应泊盘算着三两句把人打发走,“没关系,我一个人能照顾他,不用担心了。”
  民警也恰如其分地依着他的心思,迷迷糊糊地走远:“……那就托付给您了,领导还等着我呢。”
  门内二人待他走远后齐齐舒了一口气。应泊歪头带笑地看着路从辜,沉默了一刻又齐齐一笑。
  “听见了吗?他们把你托付给我了。”
  路从辜也索性破罐子破摔:“那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跑吗?”应泊忽然来了主意,“我给他们几个发消息,让他们也找机会跑掉。”
  “跑?不礼貌吧……”
  “哎呀,最后一个晚上,你难道想浪费在酒桌上吗?”应泊皱起眉头,“明天就走了,等到回了家,谁认识谁啊?这辈子可能都不会跟他们打交道了。”
  这话也有道理。路从辜赞同地点点头,抬腿就往外走:“好,那就听你的。”
  小县城没什么夜生活,晚上九点,路上已经几乎没有来往的行人了。二人手牵手走在春末的星夜里,微凉的风挟着不知名花树的沁香恣意而来,私下蛩鸣起伏,却丝毫不觉聒噪。
  “在想什么?”
  “……想你在想什么。”
  应泊轻笑:“我的心思有那么难猜?”
  “你觉得呢?”
  “或许吧……”应泊垂下眼去,“但你都猜不出来,我还挺委屈的。”
  应泊这句话笑意轻而深沉,连带牵着路从辜手的力道也欲擒故纵地松了几分。路从辜心中一紧,趁着酒劲,还有些别的不知名的情绪,顺势一把将应泊抵在一侧的矮墙上:
  “我还没委屈呢,你先委屈上了?”
  应泊当然清楚他指代的是什么事,也清楚自己自始至终都不占理,便乖顺地轻声说:
  “那……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呢?”
  两人之间的阴影掩住了漏下来的月光,路从辜低着头,良久才笑着继续说:
  “再陪我喝点,我就原谅你。”
  第84章 第 84 章
  附近只剩唯一一家大型超市还在营业。冷藏柜前, 应泊举着两瓶梅子酒来回比划:“这个度数低,配上……”
  “应老师怕醉啊?”路从辜故意把尾音拖得长长的。购物车里已经整齐码了三瓶酒和四瓶饮料,还有一盒草莓和柠檬。他们特意买了两个大号高脚杯,打赌谁先醉得不省人事, 输的人要接受惩罚——至于惩罚是什么, 由于是一时兴起, 两个人都没想好。
  “你不怕醉, 那你就多喝点。”应泊最终还是选择了度数稍低的那一瓶,贴在路从辜脸上帮他降温, 然后才放进推车里。快到打烊的时间,收银台早就没有人排队了, 应泊却偏偏按住了购物车车把, 停在了收银柜台旁边的货架。
  “那个……”他回过头想征询路从辜的意见, 对方却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出柜台, 脸颊有可疑的红晕:
  “这种事情不用问我。”
  应泊哑然失笑, 把商品一件件移到收银台上:“我问的是口香糖,你脸红什么?”
  五分钟后, 两个人从超市中出来,手里各拎着一个袋子, 袋中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的玻璃碰撞声。
  “伏特加、白朗姆、二锅头、橙汁、旺仔牛奶……”应泊清点着扫荡的战果, “怎么会有人放着酒桌上的茅台不喝, 非要喝旺仔兑二锅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