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他跟倩倩姐姐差不多高, 有一点胖, 脸, 方方的……”彤彤比划着那人的身材和体型,又拍打着自己的脸, “眼睛小小的,离得很远, 戴着眼镜……”
  仿佛是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 却找不出合适的字句吐露出来, 彤彤的小脸憋得通红。徐蔚然轻抚着她的后背, 拿过彩色蜡笔和画本:
  “彤彤可以把那个叔叔画下来吗?”
  她尽量让自己充斥着不敢置信的眼神变作温和鼓励,彤彤接过纸笔,一边描摹一边喃喃道:
  “那天,我看见他的口袋里掉出一个徽章……”
  “徽章?什么样的徽章?”应泊忽然想起自己钱夹里还有一个随身备用的检徽,他扯开玩偶服, 取出别在领口:“是这样的吗?”
  “金灿灿的!”彤彤把蜡笔往应泊锁骨上戳,“跟熊猫警卫的一样!”
  “矮胖,国字脸,眼距宽,戴眼镜……”应泊自言自语,思绪开始不受控地在大脑中搜寻对应的形象。有那么一刻,他希望自己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人,更希望这只是孩子不懂事理凭空捏造出的假人,但真相鬼魅般从脑海中浮现而起,令他不寒而栗。
  他和徐蔚然对视一眼,原本是想探探她的反应,不料,徐蔚然却做出了一个令他始料未及的举动——她掏出手机,找出一篇望海检察的公众号推文,点开其中的领导发言照片,放在彤彤面前:
  “是这个人么?”
  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应泊攥紧了拳头,怒火一触即发:
  “他对你做过什么?”
  彤彤的蜡笔开始疯狂涂抹,最终“咔嚓”折断,她缩进徐蔚然怀里:“我不要说了!”
  “混蛋……”应泊一拳捶在地上。路从辜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示意他不要在孩子面前失态。彤彤被他的爆发吓得突然噎住,喉咙里断续漏出嘶哑的哭腔。孩子妈妈不敢上前安抚,只能用无助的眼神恳求他们不要再说下去。
  应泊死死地反握住路从辜的手,仿佛这是他濒临崩溃前唯一能抓住的东西,掌心还是滚烫的,汗水却已经变凉。他掏出那把早就准备好的尤克里里,拨弄着琴弦,低声道:
  “对不起,彤彤,刚刚太激动了。我唱一首歌给彤彤当赔礼,好不好呀?”
  吉他弦迸出《小星星》的前奏,彤彤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哭声渐弱。
  “一闪一闪亮晶晶……”应泊的童声模仿得蹩脚却又认真,塑料琴钮在阳光下泛着廉价的金光,“满天都是小星星。”
  女孩挂着泪珠的睫毛颤了颤,沾着蜡渍的手指敲敲跟着节奏敲打。路从辜看着应泊被琴弦磨红的指尖,不由得想起十三年前,这人也是这样抱着吉他坐在自己病床前,每走一次调,脸就更红一分:
  “if you missed the train i'm on,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这么多年了,有些东西好像还是没变过。
  一曲终了,应泊观察着彤彤的表情,托着她的肋下,把她抱到窗边,看远处建筑工地的塔吊:“酷不酷?叔叔工作累的时候,经常站在窗边看塔吊。等彤彤好了,我就带你到近处去看。”
  彤彤终于破涕为笑。徐蔚然把抱枕扔到应泊身上:“喂,哪有带小朋友看塔吊的?”
  “那怎么了?”应泊刮刮彤彤的小脸,“我们彤彤不仅要看,还能开呢,是不是?”
  午后的暖阳透过窗棂,把几人的影子拉长在墙上。路从辜看着应泊被镀上金边的侧脸,忍不住插嘴说:“开不上塔吊,可以先开警车。”
  应泊转过脸看向他,眼里一半是惊喜,一半是试探。就算他没说话,路从辜也能猜出含义:“你原谅我啦?”
  “也许连我在气什么都不知道。”路从辜还是禁不住冲他翻了个白眼。
  一片温暖和煦中,病房门被砰砰拍响,两个男人拧动门把手,闯了进来。走在前面的是孩子爸爸竺志强,跟在身后的中年男人穿一件灰布衫,剃个板寸,怀里揣个布包,不知道都包了什么东西。那男人进来就说:
  “福生无量天尊,其余人都出去,不要打扰。”
  彤彤才被安抚好的情绪又被惊动,她把头埋进应泊的颈窝,吸着鼻子,哽咽起来,全身都在瑟瑟发抖。路从辜叫住举动奇怪的中年男人,蹙眉问:
  “干什么的?”
  “哦,哦……警官,我听我家大姑说,孩子这样指定是丢了魂,找个大仙来收收,说不定就好了。”竺志强赔着笑,“这位是我家村上那边有名的出马仙,都说灵,我就想请他来给孩子看看。”
  “什么……”路从辜一时没反应过来。应泊一颠一颠地哄着孩子,上下打量那大仙一眼,说:“我们出去可以,孩子家长得留下看着。”
  “不行。”大仙拒绝的话刚说了两个字,应泊又冷着脸接着道:“福生无量天尊也得听医生和警察的话啊,不然出了事你负责?”
  见大仙吃瘪顺从,他把彤彤放在床上,裹好被子。徐蔚然低头亲了亲她的脸蛋,安慰说:“别怕,我们就在外面,不会走远的。”
  三人躲了出去,徐蔚然匆匆去了卫生间。才把病房门关上,路从辜便急急地提高音量发牢骚,指节捏得咯咯响:“这不是胡闹吗?”
  “哎呀,随他们去吧,也算是个精神寄托。”应泊倒是看得很开,“我考研的时候,宪法学的指定教科书上有一句话,‘法学就是神学’。”
  他趴在门上,从窗口玻璃看进去。大仙正烧着符纸绕床疾走,彤彤蜷缩在妈妈怀里,偷瞄着飘落的烟灰。应泊随后倚在病房外的墙上,声音轻得像飘絮:“人总要信点什么,才能活得下去,要是连鬼神都不信了,那才是真的万念俱灰。”
  路从辜脱口而出:“想起陈嘉朗了?”
  那样刻薄的一个人,有什么可万念俱灰的?信佛单纯是因为贪得无厌吧,他转念又想。
  “跟、跟他有什么关系?”应泊当即否认,目光又被路从辜眼底的血丝和乌青吸引,“……几天没合眼了?”
  路从辜不看他:“结案前没空睡。”
  自讨了个没趣儿,应泊绞尽脑汁思考该怎么继续话题。末了,他眼睛一亮,故作神秘地转向路从辜:“你信不信?我有个朋友,也是干这个的。”
  “你朋友还真不少。”路从辜终于肯瞟他一眼。
  看来这个话题的确奏效。应泊解锁手机,把手机屏给他看,视频通话界面显示着“宁律师”的备注。路从辜哭笑不得:
  “你给律师打什么电话?”
  应泊“啧”了一声,要他别心急。电话很快接通,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的脸出现在屏幕里:“咦,应检?你主动联系我?三个规定又缺人了?”
  手机屏幕朝向病房,年轻男人沉吟半晌,问:“什么症状?”
  “呃……特别讨厌男的。”应泊做了一个既不会透露案情,又足够简练的总结。
  “讨厌男的不是很正常?”宁绥一副何必大惊小怪的样子,“我是男的,我也讨厌男的。”
  话音刚落,背景音里就传来一声痛彻心扉的质问:“啊?”
  “我看着没什么大事,就是吓着了,养一养就好。那符水……你们最好盯着点,别让小姑娘喝下去。”宁绥忍着笑,又问,“坐在床边的,是孩子爸爸吗?”
  “是,怎么了?”
  “面相不太好,感觉要犯刑狱。”这位身怀绝技的律师掰着手指头一算,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如果有需要,可以把案源推给我,我跟别的律师不一样,一定会劝他认罪认罚的。”
  应泊本来也只是开个玩笑,顺便联络下感情,并没有当真,也没有多问。一番寒暄后挂断电话,他把头歪到路从辜耳边,小声说:
  “等结案了,我把在基层院发生的事给你讲讲——我还没跟任何人提过那件事呢,张继川都没听过。”
  “谁关心……”路从辜嘴上这么说着,却又不免担忧问,“你确信彤彤说的是……”
  “我也很想相信陶检是个好人,毕竟,是他把我提拔到这个位子上的。”应泊收敛了笑容,眼底浮起寒光。他喟叹一声,终结了这个话题:“现在……”
  “回单位看看,有没有新的线索。”路从辜已经没办法再保持那副漠然的样子,随口接上一句:
  “晚上见。”
  说完,路从辜才警觉似的抿住嘴唇。他转身的动作太急,耳朵尖还泛着欲盖弥彰的淡红色。
  住院楼外,一辆重型卡车飞驰而过,司机把喇叭按得震天响,刚好盖过了应泊的回答,尾音里的笑意也被声浪碾碎:
  “……好。”
  第59章 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