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说着说着,他倏地落下泪来。
  张瑾为低头看他,脸刚要凑上去,却被一只手抵住额头,半点也无法接近。周嬗把脸埋在两膝之间,含糊不清地说:“……都怪你!”
  “都怪我。”张瑾为顺着周嬗的语气哄道,“我不该去大兴隆寺,应该好好回翰林院,这些事就不会发生……”
  周嬗又把头抬起来,他哭的伤心,眼泪珠子一颗一颗地掉,睫毛也挂着细细的珠子。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张瑾为的右肩,问:“这里还疼么?”
  张瑾为一瞬有些犹豫。
  依他的观察,公主应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素日里那帮丫鬟撒娇,公主就会好说话一点;若要管着公主,又立马起了倔脾气。于是张瑾为决定不要脸一把,摆出一副病歪歪的样子,眼看就要靠在周嬗身上:“还疼呢,可疼了。”
  周嬗推开他,骂道:“不要脸。”
  说罢,他提起裙摆就要走。
  张瑾为无奈一笑,从背后把人抱住,掏出帕子,一面细细擦干净眼泪,一面安慰道:“佛诞日,年年都有,今年不成,明年再去就是了。公主到时要搭十个粥棚,我也全力支持。”
  “不是一码事。”周嬗轻声道。
  张瑾为疑惑。
  周嬗当他是个棒槌,从他怀里挣出来,头也不回地溜了。
  所谓越挫越勇、万事开头难,再说京城守卫重重,又有锦衣卫巡视,若真让他逃了,才叫笑话。
  周嬗决定制定更严密的计划,比如“假死”。既然是“假死”,必须要得一昧“假死”的药剂。太医那儿绝对不可能,他又该如何找到这样的偏方呢?
  不过还没等他找出假死药的配方,接下来几个月发生的一连串事,印证何为天无绝人之处——
  四月,妖僧被关押于天牢,十日后越狱失踪。
  五月,大宁声称鞑靼细作毒害当朝皇后,两者之间冲突加剧,由于夏季草场丰盛,鞑靼暂且按兵不动。
  六月,清流一派的梅子谦顶撞圣上,言国库空虚,不宜穷兵黩武,帝大怒,梅子谦不肯退步,自请离朝。
  七月流火,鞑靼蠢蠢欲动,帝急令各卫所待命,派监察御史前往监军,额外提翰林院修撰张瑾为,左迁都察院正七品御史,整顿榆林卫一带边镇,为期三年得归,嘉懿公主自请随军。
  嘉懿公主的请求被驳回三次,最后圣上亲自发话,允许公主留守榆林卫下方的延安府,于七月底出发。
  七月天气尚热,周嬗去大兴隆寺礼完佛,恳求佛祖保佑一路平安,回程时突发奇想,又到宣北坊上走了一遭。
  他又遇到了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头。
  老头正拦着人推销自己的壮阳药,说得天花乱坠,什么夜御几人不再话下,竟还真把路人说得一脸神往。
  周嬗在老头散德行时,一时好奇,忍不住戴起帷帽走进医馆。柜台上趴着一个少年,正对着账本愁眉苦脸,周嬗浅浅一瞄,上面一堆鬼画符,也难怪少年一直抓耳挠腮。
  “呦,这位客官,您是要看病,还是拿药?”少年见了周嬗,十分老成地起身迎接。
  周嬗道:“我……就是来看看。”
  “就看看么?”少年舌灿莲花,一连串介绍了许多副药方子,比起老头的粗俗直接,他用词文雅,先推了防中暑的,又给了治肠毒的,在老旧的柜台上摆了整整一面。
  周嬗轻咳一声:“有没有预防水土不服的?”
  少年笑:“那是肯定有,就是不知您从哪到哪了。”
  周嬗道:“……应天到陕西,靠鞑靼那一块。”
  少年一愣:“嘶——且容我找找。”
  说罢,他便一头扎进纸堆里,翻找半天,直到老头从外头回来,随手一捻,捻出张破破烂烂的纸,拿到一旁的桌子上,摊开新的纸,重新了誉写一份。老头似乎时痴时傻,他写了药方,就对着周嬗笑,也不说话。
  少年看不下去,气得牙痒,赶忙上前把老头拉开,对周嬗抱歉道:“人老了就这样,不清不楚的,冲撞了您,真是不好意思。”
  周嬗道:“无妨。”
  他看着傻笑的老头,忽然问:“老人家,我之前见过……您记得么?”
  老头点点头,接着笑。
  周嬗扯谎道:“既然见过几面,便是有缘,我想求一昧药,吃下去可使人几天内呼吸微弱,如同死人,我见你这儿药方颇多,必然卧虎藏龙——”
  “你……要那东西作甚?”孙逸看着周嬗,忽然恢复了清醒一般,淡淡地问道。
  周嬗脱口而出:“万一以后用得到呢?”
  经过佛诞日那天血的教训,他策划逃跑已开始做两手准备,假死、失踪……无非这两种,他又没人脉雇一队武功高强的人带自己走。
  孙逸摇摇头道:“那东西,吃了对身体不好。”
  周嬗从头上取下一根金簪,放在柜台上:“我用这个换,够么?”
  “不够!不够!”老头又散起脾性来,咚地一声躺在地上大哭大闹,引得路人频频探首。
  “您快走吧!”少年朝周嬗摆手,欲哭无泪。
  周嬗也被吓了一跳,匆匆回到轿子上 。
  再过十日,他就要启程前往延安府,一路上有锦衣卫护送,必然是逃不了的。
  但不能再拖下去了。
  周嬗犯愁,他近来一想起张瑾为就头疼。
  第23章 干花
  周嬗愁得不行。
  这些日子他对张瑾为是能躲则躲, 两人坐在桌上用饭,他也不愿挨着张瑾为坐, 吃了两口就跑,推说是天热没胃口。
  今年是要比往年热一些。
  ……
  张瑾为调任榆林卫一事定下后,周嬗连夜上书请愿,言辞诚恳,尽言自己担忧国事、心系边疆,又与驸马情深义重,若要分离三年, 只怕长夜漫漫, 思念非常……他上书的那日尤其的热,热得他心头忐忑, 也不知能否如愿。
  那份奏表被打回来三次, 第一次被打回时, 由张瑾为亲自带回府,放在周嬗面前。周嬗就仰起脸看他, 神情无辜。
  “公主一定要去么?”张瑾为很是无奈。他走到周嬗跟前, 把椅子一转, 两手撑在扶手上, 让周嬗对着自己。
  周嬗用团扇抵着男人的肩, 答非所问:“你靠得好近, 热。”
  “我叫扫砚他们取点冰来。”张瑾为叹气。
  他方起身要走, 周嬗又扯住他的袖子,小声道:“不必了, 这天气不上不下,不放冰又热,放了冰又冷, 反反复复,烦人得很,还不如扇扇风算了。”
  张瑾为垂眸看着周嬗,那双素来含笑的眼睛此时意味不明,似有千言万语。两人对视片刻,张瑾为忽抬起右手,搭在公主的后颈上,轻轻捏了捏。
  周嬗被他捏得身子一抖。
  张瑾为闭上眼,指尖感受着周嬗温热的肌肤,“此去陕西,舟车劳顿,你身子又不好,留在京城有太医调养,我自然不必操心,可到了陕西呢?”
  陕西又不是没有名医……周嬗忍不住腹诽一句。他的后颈敏感,而张瑾为的手掌又热,再经过方才那么一捏,额间便沁出细细的汗,他忍不住挣扎道:“你要说事,就坐下来好好说,捏我一下作甚?”
  张瑾为失笑:“公主坐了我的位子,我又能坐到哪去?”
  周嬗才不挪位,先到先得,是他先来的书房,先坐的太师椅,凭什么要给后来的张瑾为让座?于是他一指桌前的小凳:“喏,那不是个位子?”
  非常之霸道。
  张瑾为也不计较,很是听话地搬来凳子,在周嬗对面落座。
  旁人在书房里如此面对面坐,通常椅子上是师长,凳子上是学生晚辈,师长点评文章、校考四书,几乎都是这样式的。到了他俩,周嬗稳坐圈椅,手里转着团扇,扇上绣着鸳鸯,懒散靠在扶手上,而张瑾为,则成了那个“学生”。
  张瑾为坐定,从桌上拿起周嬗写的奏表,苦笑道:“公主说要和我一同去陕西,可把我和徐阁老都吓一跳。这份奏表在内阁压了两天,徐阁老左思右想,还是叫我拿了回来。徐阁老让我提醒公主,说万岁爷近来心情不好,不宜触怒龙颜,还请公主三思而后行。”
  周嬗问:“可是徐容之徐阁老?”
  张瑾为:“正是。”
  哦,他呀。
  周嬗的下巴抵着团扇,想竟是那个打马吊牌很厉害的阁老,还写了一本《马吊经》盛行于世。这么一想,他有些走神,忽然想起许久未和千山她们打牌了,心里登时痒痒的。
  “公主……嬗嬗。”张瑾为唤他。
  周嬗回过神,不满道:“不许叫乳名!”
  “我要是再不叫公主的小名,待会公主的魂就要飞走了。”张瑾为笑道。
  周嬗:“说正事!”明明方才出神的是他自己。
  张瑾为见好就收,接着道:“徐阁老是好心,他先拿到了公主的奏表,甚至没让陈仪父子瞧见……公主,你真的要去陕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