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浑话。”陈润靠在他背上,“宣许,他们不敢白日偷袭。往城镇中跑,往人多的地方跑。”
  宣许没有说话。
  耳畔风声停了,箭雨声也停了。四周安静的可怕,连鸟的鸣叫声都没有。所有人都隐匿在月色中。只有偶尔几声带着戏谑的口哨——他们在专注逗弄着那两只穷途末路的小鸟。
  “往北行,还是往南跑?”柳七嚼着草叶,兴味盎然,“北行有人,南边是悬崖。”
  “宣许?”陈润揪了揪他的小辫儿,“往北行!”
  宣许依然没有说话。他只是颠了颠身后的陈润,然后奋力向着树林边上靠去。两个人同行这么多年,陈润几乎是刹那间就明白了宣许的意图。
  “悬崖下就算有河,高处坠落,也是非死即伤。宣许,宣许!”陈润难得有些慌乱,没曾想宣许能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犯了轴,非要拼个鱼死网破。
  “若我是刺客,北行的路必然堵住。陈公子,富贵闲人做多了,有的时候还是听听我这个混混的意见。”宣许那双桃花眼泛着红,“你顾哥哥敢不破不立,你敢不敢?”
  “你!啊——”陈润本来想要反驳,却被宣许陡然从背上扛到了肩上,那瘦削的肩顶着胃部,陈润的话在颠簸产生的干呕中憋回了肚子中。
  云烟遮蔽了月,山间黯然。
  宣许带着人往崖边跑去,身后突然出现了脚步声,穷追不舍。
  “咳咳…咳,他们、呃,发现了。”陈润断断续续的说。
  “嗯,看来不是傻的。”宣许眸中狠厉,袖箭向着身后射去。“叮”一声响,那袖箭被长刀挡掉,落在地上。
  “草。”他低骂了一声,“这孙子身手可以。”
  柳七不紧不慢的带人跟在二人的身后,不让人出刀,也不让人放箭。
  终于,这个猫追老鼠的戏码在宣许看到山顶的明月后走到了尾声。陈润被放到了地上,宣许从腰间拔出了短刀。直直的看向阴翳的树林中,那里慢慢悠悠的走出了几个人来,逐渐将他们包围。
  “这山下没有河。”柳七盘腿坐在树枝上,“小朋友,进也是死退也是死。”
  “有没有商量的余地。”陈润喘着气,“柳家给了多少钱,我们都可以给得起。今日放我们一马,来日加官进爵封侯拜相都可以许给你。”
  “哟,这小瞎子长得真俊啊,说话也好听。”柳七笑言道,“你们这行的车是假的,车里装的都是石头,真正的粮车让你安排着走了另一条路是不是?这么爱撒谎,哥哥可不敢再信你。”
  “文敝呢?”宣许死死盯着那树上的人,他另一只手把陈润护在身后,提防着那人暴起相伤。
  “放心,有人伺候他。”柳七跳下了树,“宣公子,听说你们很会下棋。张灵修府上一弈,堪称名动西北,美言都传到朔枝城了。”
  他没有拔刀,只是走到了二人五十步前,“哥哥也不喜欢欺负小孩子。这样,我们来下一局盲棋好不好?我说一步,你说一步,你要是赢了——”
  柳七眯了眯眼,带着几乎天真的笑,“我放你们一马,给二位小弟弟一炷香的时间逃跑。”
  说完,也不管人答应不答应,背着手就转过了身去,“哎呀哎呀我也不是很会下棋……”
  宣许抿了抿唇,袖箭再次对准了他的心口。
  “第一颗子一般都落在哪里?好像叫、叫什么……”
  箭已离弦。
  四周登时杀意弥漫。月色下刀光错杂,又是一阵箭雨。宣许一把扯起陈润,摁在怀中。湿透的大氅披在身上,他没有任何犹豫,转身跳下了山崖。
  “天元。”
  柳七说完这个,似是讶异的看向身后,“咦?你们吓他们做什么?”
  他踱步到山崖边,看着黑漆漆一片,喊了一句,“喂,该你们下了!不下的话就输了哦——”
  自是无人应答。
  晚风又起,云霭离开了明月。又是一片清冷洒照了下来。
  柳七勾了勾唇,他似是有些遗憾的摆了摆手。
  “崖下射箭。”他说,“天明后,着人去寻。主子要看到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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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边的文敝几乎是转瞬就知道了对面的目标是谁。他和囡囡在一辆车上,小姑娘被这骤然而起的惊变吓到了,缩在他的怀中。两只眼睛瞪大了望着窗外的情形。
  “有、有血,哥哥,有血!”她头上还带着那个花环,在颠簸中,零零碎碎的落下花瓣来。
  “我们不看。”文敝捂住了囡囡的眼,然后一把拉住了车帘。
  “囡囡,囡囡……”文敝知道此行他是凶多吉少,害怕冷箭偷袭,他把囡囡一把拉到了座位下,压在她的身上,“听我说,听哥哥说。”
  女孩儿惶恐的看着兄长,她看不到身后的窗有箭落下,穿透了文敝刚刚才披上的大氅,鲜血闷在衣衫间,成了他最好的掩饰。
  文敝出了一头冷汗,尽力憋出了一个笑脸。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拿出了几封信件,塞到了囡囡的衣衫中。
  “等会儿,等会儿,哥哥要下车去。”文敝哑着声音,“我去另外的车上,分开走,才能活。”
  囡囡一脸都是泪水,“哥,我今年十五岁了,我不是傻子。”
  文敝愣了愣,红着眼眶,他把人一把揽进了怀中,“对不起,没有办法了,哥哥没有办法了。”
  “你拿着这几封信,让马跑起来,不要停。你就一直往前跑,直到看到有人来。”他把自己埋在小姑娘的肩头,不让人瞧到自己的痛苦,“你去朔枝城,找一个姓叶的将军。把这个信交给他。”
  小姑娘哭着喊着,拼命的摇着头。她死死的绞紧了文敝的衣袖,拉着他不让他跳下车去。
  文敝狠心扯了出来。可是到底还是忍不住,跪倒在囡囡面前。他扯下了自己的一截衣袖,绑到了囡囡的眼睛上。随后握住了她的耳环,拽了下来,扔出了窗外。
  “囡囡活下去,活下去就自由了。”文敝终于哭出声来,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平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每一次以为要好起来了,顷刻又是一场生离死别,“我们囡囡不用再带耳环,不用学唱歌,不用跳舞……”
  又是一阵箭雨。文敝闷哼一声,最后看了一眼哭花了脸的姑娘。他把花环给她带好,没有再度犹豫,转身跳下了车,上了另一批拉着粮草的车马。
  文敝还在病中,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把原来的那个车夫一把推下了马匹,调转车头,向着和囡囡不同的方向跑去。
  他是这场刺杀必须死掉的人。
  暗处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猛烈的箭雨停了下来,只听到树林中万叶簌簌,红的黄的落了一片,像是西北的晚春。
  黑衣人从林中掠身而过,刀光映着夕阳,在空中划出了漂亮的弧线。
  文敝扯下了大氅,他身后早已鲜血淋漓。失血让他脑子发昏,不过却还执着着用尖锐的树枝抵住指尖,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柳家失信,这是过河拆桥?!”文敝冷笑着看向前方拦住车马的黑衣人,“果真是江河日下。”
  那黑衣人没有反驳,只是拔刀,文敝拼尽力气躲闪着,余光中看到了另一侧车马远去。只一个措手不及,长刀就穿透了胸膛。
  刺客冷淡的把长刀拔起,擦了擦手上的血。文敝咳嗽了几声,从马车跌落,倒在地上。
  “私通产生的东西,也配叫文家人。”那黑衣人拽着文敝的头发,把人撞在了树下。然后收刀入鞘,漠然离开。
  他始终没有正眼去瞧,仿佛不过碾死了一只蚂蚁。
  文敝再动不得了。他浑身都疼,像是坠入了冰窟。死亡的气息一步一步向他走来,但是他却在茫然中,听到了深秋的蝉鸣。
  有的人的出生,就是不合时宜。
  文家人说他是个错误,宣家人说他是个错误——后来,作为受害者的母亲也在疯癫中对他打骂着,说他是个错误。
  文敝无以反驳,也无心反抗。从小到大,他直面过无数次杀机,可是每一次都奇奇怪怪的化险为夷。
  于是在“杂种”之外,他又多了一个名字,叫做“孽障。”
  囡囡出生在他最迷茫的那一年。出生之后,他的母亲就疯了。文敝在那个破旧的柴房中,把妹妹抚养长大。
  他想过很多次去死,又觉得不甘。
  他偷听公子们读书,曾听过一句苦尽甘来,妹妹拉着他的衣角,两人就在阴冷的夜中把那一个词语念了一遍又一遍。
  隐忍,俯身。企盼,期待。
  囡囡实际上是有名字的。她的出生不受任何人的重视,又是一个女孩子。文家主随意的看了看,就写了个“蝉”。
  文蝉,文蝉。
  小小的文敝想,这名字比他的好听。于是就那样阿蝉阿蝉的喊到了大。
  直到文家给囡囡带上了耳环,看到了她的姿色,推她到了台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