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你。”范令允察觉到失态,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眼,状似不在意的问道,“你这位哥哥,既然买的起玉佩,想来是富贵人家的孩子,这辈子善事做的多,来生定然荣华富贵。”
  成敬偏头望向他,苦笑一声,“他可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孩子。那个冬日,他好像是找到了个地方做工,吃穿变得好了些,轩哥念着我,私下里给了我些银钱。我道他要飞黄腾达,他只笑。”
  谁知道富贵没等到,等到了西北的灾神。
  范令允短促的笑了一声,他捂住了脸,“原来如此。”
  西北已经入夏了,晚间的风却依然刀割一般,足以划破人的骨肉。
  范令允突然觉得好冷。
  深入骨髓的冷,无处躲藏的冷,刺骨的寒冷让他浑身都发痛,痛苦化作了一只手,紧紧的扼住了他的喉咙。
  “原来、如此。”他似哭似笑的,在窒息中从喉咙里挤出词句来。
  “余敛?余敛?!”顾屿深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慌张的要去握他的脉象,却被范令允一把扣住了手腕。太子殿下俯身托起他的腿弯,把人打横抱起,顾屿深问他怎么了,范令允却像着了魔一样恍然未闻,最后维持了一点体面,用来跟目瞪口呆的成敬道一句,“抱歉。”
  顾屿深再度被人放在榻上,他下意识的就要坐起身来,谁知道范令允却紧紧的握着他的腕子,然后俯身压在了他的身上。
  还没等顾屿深挣扎,就感受到了肩头滚烫一片。
  范令允在哭。
  泪水止不住一样,源源不断地落下。
  “我小时候,有过一段时间,十分喜欢雕玉佩。”范令允在滚烫的泪水中说道,“也不要什么好料子,就找一些品质一般的玉下刀。”
  “当时柳家有一块儿兰花佩,令章喜欢的紧。我就要了来,照猫画虎的练了许多。最后选了最好的那一块儿,送给了令章。”
  “后来我才知道这兰花佩不是什么稀罕物件,民间仿制来把玩的数不胜数。但玉章收下的时候很欢喜——或许很欢喜。”
  顾屿深从这寥寥几语中,顷刻就明晰了事情真相。
  皇子的玉佩如何沦落到青州城的乞丐身上,落魄的青年又如何一朝富贵。
  只能是为了利益,一时不慎,做了权贵手中刀剑。
  他艰难开口道,“既然仿制品众多,成敬手中的那一块儿也未必是。”
  “当年握刀不稳,兰花处有一处断纹。”
  顾屿深说不出话了。
  范令允低声道,“别人只消说一句注意玉佩,拿着就能在各处畅通无阻。若是事后被发现,原品在柳家手中也能栽赃,就算栽赃不成,也没人能找到他的过错——因为我死了,北斗军灭了,青州城和博州城被屠了。”
  死无对证。
  没人会去用一块儿玉牌质疑九五至尊。
  酒楼中的屋子里安静了很长很长时间。
  “顾屿深。”范令允笑了一声,“两辈子,两辈子啊——”
  “我就是个笑话。”
  --------------------
  嗷,就这样。范令章是通敌顶顶重要的一环。不过这事儿疑点还有许多,这只是一环。
  沈云想对他说过,“去东宫看看吧,去迎接你自己的命。”
  燕来的时候也讲到范令章是赶来收拾长平关战场的人。
  是他自己的选择,洗不白。
  第83章 渡桥·官书
  若水寺的方丈,叫无名。
  朔枝城中血流成河,他就打着一把伞,带着两个少年从街头慢慢走过。大的那个已经七八岁,小的当时身体不好,趴在他的肩头。
  有囚车从身边驶过。
  哥哥仰头看去,他已经知了些事情,不发一言。弟弟恹恹的抬眼,看到囚车上沉默的死刑犯,盯了许久,诧异的问了句,“咦?”
  “大师。”哥哥拉住了方丈的衣角,无名的身躯顿了顿,低头看去,“他还小,我认路。大师既然心有挂念,便去罢,我带他回若水寺。”
  那日下着雨,无名在雨丝中沉默着,直到囚车声消失不见。
  “不去么?”哥哥神色微微一动,“那里该有大师故人。”
  “是曾经故人。”无名叹了口气,“一念神佛,没有回头路。”
  尽去也。
  天光未晓,范令章惊醒过来。
  他最近时常心悸,神思不属。睁眼闭眼恍惚再次看到了那年的长平关,倏尔又变成了幼时那场大火。
  各种各样的血痕尸体堆在眼前,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范令章喘着气从缝隙中窥探着其后的阳春景色,兰花开的烂漫。但他拎起袍角,却看到了面前无穷无尽的台阶。没有走多远,少时的白衣就化作了绣着金龙的袍摆。
  冕琉遮住了远望的视线。
  范令章出了一身冷汗,披衣而起。门外有内侍匆忙前来,“陛下可是再次难眠?奴才这就去找太医前来。”
  范令章定定的看着那个内侍,紧紧的握着拳,指甲生生嵌到肉里。不知从何而来的暴戾漫上了他的心头,让他想要嘶吼,呐喊,把这些心有不轨的人,把朝中那些趾高气昂的人,一个个扼杀,砸碎,埋在御花园中。
  然后、然后。
  那内侍战战兢兢的看着陛下一脸阴郁的盯着他,也不敢说话。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那愈发性情不定的皇帝才低声说了句,“不用,你退下罢。”
  内侍忙不迭的磕头离去。
  朔枝城的月亮高不可攀,清清冷冷的照在青年身上。
  ————————
  叶执把文书堆在了叶屏的眼前,他擦了擦额头的汗,“都在这里了。”
  “清淮府九年前秋冬的文书。”他说,“少爷,府衙那边,几乎全军覆没。”
  叶屏淡淡道,“妥善照顾家属,直接把人迁出清淮。”
  他低眉从后一个个翻过,首当其冲的就是北斗军的抚恤工作。善后是范令章做的,做的相当漂亮,算作当年的二皇子入主东宫的功绩。
  叶屏没怎么和范令章打过交道,最大的接触就是长平关之战后着他的二叔叔为定北侯,重整北斗军的事。这件事情有文家和柳家作梗,他们妄图在西北统筹出一个类似东南乔家那样的格局。
  “可惜可惜。”叶屏冷笑一声,他那二叔叔是个酒囊饭袋。最后还是让朝廷的他人掺和了西北格局,而今朝歌把控着西北军权,和叶家平分秋色。
  他一面看着,一面让叶执给他念着用以提高效率。说到一段,叶执突然停下了话音。疑惑的“诶?”了一声。
  叶屏看他一眼。叶执把文书放到了他眼前。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叶执说,“长平关太子殿下薨逝之后,陛下是唯一的继承人。朝廷本来并不欲让他亲来清淮府处理这些。只是当时西北不安定,初初派来善后的官员路遇不测,一行人就活了一个官职最高的,还是重伤。所以才有了陛下请缨前往西北的事。”
  “这有什么问题。”叶屏说,“皇家本来也要造势。”
  “活下来的那个,叫做刘善德。当年之事后就告老还乡了。我对此人有印象,”叶执蹙眉说道,“前几日那陆子鸣摆了好大的架子来西北,大师许多年没有出手了,做过的最后一桩生意就是他的。我凑过去念了念这个名字,陆子鸣发了好大的火。”
  “发什么火。”
  “大师的‘江湖规矩’,陆子鸣琢玉前会估量玉佩的价值,若是价值很高,大师就不允许这块儿美玉用以赠礼或是如何,要好好的摆了架子供起来,仅用以观摩赏玩,佩戴都行不得。客家答应,他便琢玉,若不答应,则宁愿不做这一桩生意。”
  “这刘善德坏了江湖规矩。”
  “少爷聪慧。”叶执笑说,“陆子鸣琢玉之后,有时要登门拜访,专程去看那美玉。那刘善德千求万求,最后却把玉送给了他人。”
  叶屏心中一动,一点灵光滑过了脑海,他问,“送给了谁?”
  “那便不知了,想来大师气的吹胡子瞪眼,当时拂袖就走了罢。”
  叶屏笑不出来。他开始有目的的寻找有关这件事的始末,还让人拉过了舆图。
  长平关之战,因着北斗军驻守清淮,叶屏被调度去了其他两府领军后援。西北十二部比之柘融是不可小觑的敌人,等到求援的军报抵达叶屏手中,他率兵前去,最后只能用以歼灭那些反扑的十二部精锐,随后茫然的看着全军覆没的北斗军。
  因着储君身死,尔后大梁权柄交接,长平关之战调查的有限。朝廷给出的说法是那些反扑的精锐提前换好了大梁北斗军的战袍埋伏在后方未被发现,作了一出诈降的戏码。反扑的也彻底,出手就是西北刚刚掌握的火器,让整个战场烧了个底儿朝天,什么痕迹都难寻。
  叶屏不信这个说法。他知道乔河应该也不相信。任何一个见过范令允行军风格的人都不会相信。当年的太子殿下纵横沙场,兼有三箭定战兵行险着的勇气,亦是贯彻了前辈们稳扎稳打不留破绽的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