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陈润。”顾屿深沉默了很久,才低低的笑了一声,“……好厉害。”
  ——所谓心结,有的时候只需要一句话而已。
  顾屿深乱成一团的烦思,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范令允没有错,顾兰没有错,他也没有错。而今回首,千般万种,竟然只是造化弄人而已。他前生的苦痛,真的是因为范令允么?是因为顾兰么?是因为隐山阁中的水榭繁花么?
  不过压抑许久,无处发泄。千万百姓和太学生跪在伯爵府门口,消逝在世家雷霆手段中一个个只有他能记住的名姓,未定的边关,纷繁的朝局,把他压在了朔枝,拉住了他的手脚。
  ……他无以言说,无以辩解,只有在范令允走到屏风后,才能恨恨的问一声,“为什么。”
  “莫思,莫慧,”顾屿深转身随着陈润离去了,“莫入宫城。”
  可是五年里在隐山村,想起最多的,还是隐山阁中的日日夜夜。
  他病的重,昏昏沉沉的,梦中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有两个大人抱着他,望向空中的纸鸢。于是喃喃轻喊,“娘,我也想放风筝。”
  这场大梦梦的荒唐,他高烧不退,最后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范令允。陛下揽着他坐在高楼上,手中握着细小的风筝线。纸鸢是蝴蝶的模样,在云端起落。
  “你好起来。”范令允低声说,“顾屿深,好起来。我带你去放风筝。”
  他当时沉默了半晌,不知怎得问了一句,“我阿娘还会给我唱歌听。”
  “南方的小调我不会。”范令允顿了一下,“唱首我会的行不行?”
  顾屿深不说话了,他攥着范令允的衣袖,把自己埋在他的怀中。不多时,耳边就响起了轻柔又带着暗哑的歌声。
  “偏偏堂前燕,冬藏夏来见。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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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哗啦啦”羽毛纷飞,宣许身体好了大半,接过那只白鸽,拆下了脚上的信。
  “朝将军那边,说范令允前几日向他告了假。三月之后,再在西北见面。”宣许总结陈词给陈润说,“啧,三个月,他好笃定。”
  陈润笑了笑,“几年前还在说顾兰偏心,而今宣公子这心思也要偏到家了。”
  “五年里,就没再见过他笑。素衣简食,他是在为顾屿深守节。”宣许把书信在火盆上点着,看着纸页化作飞灰,“不哭不笑,神思不露,他甚至不像个人。不过是西北的旧案吊着他一口气,当着行尸走肉罢了。”
  “谁见了谁不怕?谁能同他亲近?”宣许冷笑道,“你看孙平平,打死不再回灵峄关。”
  “孙将军是不愿触动哀思。”
  “得了吧,就是怕范令允。”
  毕竟孙平平可是少有一个与之同生,险些共死的人。
  “算算脚程,他率军而来,该是三天后左右到。”陈润叹一口气,“还有一番折腾。我看着哥哥像是有些变了心思,但不知道看到人来又是怎样。”
  水杯中是热水,烟气缭绕,宣许去瞧他,“你是怎么想的?想他来否?”
  “我想他开开心心。”陈润没什么犹豫,“若是欢喜,他在灵峄关我也是行的。”
  三日,三日。
  范令允等不了三日。
  他在得到消息那一天,朝歌看着他,总觉得他还是那副惨淡的模样,但是内里已经要炸了。他看着那薄薄一张纸,翻来覆去的看,颠三倒四的看,一行行的读过。
  茶杯不小心被碰倒了,滚烫的水洒在他的手背上。朝歌慌张的喊人来收拾,却看到面前人偶一般的殿下,五年里第一次露出了一个不一样的表情。
  似哭似笑,唇角勾着,却又红了眼眶。
  朝歌懂了,打帘出去,“备车!”
  “不。”范令允说,“备马。”
  他单人单骑,军队交给了其他副将。范令允心中掌不住,信件到达不过一刻,他已经纵马走到了官道上。
  疾驰二日,只让马匹休息了片刻。到达的时候是傍晚。
  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中,轻轻落落站着一个单薄的人。一袭白袍,清减消瘦,帽檐搭出一片阴影,但是斜照的夕阳映着半张脸——是夕阳也遮不住的苍白。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顾屿深抬眼,范令允低头。马匹嘶鸣中,轻风吹过,草叶纷飞,远方的流水潺潺作响。
  一如燕来镇的初见,一如金雀楼的回眸。
  马匹惊起蝴蝶从油菜花田中飞起,像是飘飞的雪,远方的月亮和星星隐隐可见。
  一如中秋夜的相许,一如隐山阁的痛吻。
  范令允在梦中无数次的回想过二人的点点滴滴,从朔枝城到燕来镇,从末柳城到灵峄关。想过他的笑,想过他的哭,想过他意气风发,想过他失魂落魄。
  或是喜相逢,或是心扉痛,他都想就那样一梦梦到奈何桥黄泉口。见一见那个顾屿深说过的那个喂汤的老婆婆,见一见那些拿着锁链的牛头马面。总之不要醒来。
  可惜一晌贪欢,醒来后,他无数次的跪倒在神佛前,只听到了铃声阵阵,看不到故人归来。
  未进隐山时,他归心似箭;到了山口处,又近乡情怯。
  隐山阁结束的太过惨烈,灵峄关那场雪又是不敢回首的往事。他在路上想着见了面要说些什么,顾屿深又会做出什么回应。
  可是在夕阳中真正看到时,脑海中只剩了一张白纸。泪水夺眶而出。
  顾屿深看着人来,一时怅惘,想要开口摆手说一句别来无恙,就看到那人纵马而过,没有减速。马匹急转,惊起地面灰土,踩碎了一地黄花。
  范令允没有下马,只是俯身,在顾屿深还没有来的及反应的档口,已经被人拦腰捞到了马上。
  他甚至无法挣扎,范令允把他紧紧抱在怀中,泪水在晚风中消散,或是落在他的脸颊,肩头。
  赤红的落日,如血的夕阳。
  远方有父母站在房上喊着孩子回来吃饭的声音,夹杂着风声与流水。顾屿深倒在马上,可以看到晚归的燕在空中盘旋,蝴蝶纷飞。
  天地辽阔,山河高远,马蹄声粼粼,踏在初生的草场上。
  很快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想不得了。
  范令允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揽住他的腰,而后不待他挣扎,狠狠的吻上了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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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面几章可能要小小的强制那啥一下(bushi)理解理解,范令允上辈子寡到死,这辈子又寡了五年。
  但两情相悦感觉算不上强制那啥……
  第59章 旦夕·相望
  “范、唔……范令允!”顾屿深在他怀中挣扎了一下,勉强喘过来一口气,“你带我去哪儿!”
  “陈润和宣许还……唔。”
  又是一个吻。
  ……又不是吻。范令允只是紧紧的抱住他,含着他的唇,又啃又咬。顾屿深看着那双眼,范令允眼中没有一点点情欲,只有痛苦与恐慌。
  “陈润来信到而今,过了许多日。”范令允不受控制的流着泪水,低声说道,“顾屿深,你有过机会离开隐山村。你可以越过隐山,远走高飞,你有这个本事。”
  “我从末柳而来,路上想着,若是你走了,便什么都不算了。灵峄关那封信就算作结局。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但是纵马而来,看到了油菜花中恬淡站着的青年。夕阳里,一袭白衣,望着山口,等着人来。
  “你没有走。”范令允把下巴放在他的肩头,泪水划过下颌,落在了那人的发中。他手指间发着颤,想要把人玷污,揉碎,从此就锁在身边,却还残存着一点理智,想着隐山阁中惨烈的结尾。
  顾屿深怔怔地,想要喊人,却被人的泪水烫的说不出话来。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顾屿深。”范令允闭了闭眼,指尖战栗着,稍微移开了些许,然后把缰绳放在了顾屿深手中。
  “推开我,拉住缰绳,从此天地高远,随你自由。”
  你这一辈子都是我的心上人。
  “若是……”顾屿深涩声相问,“不松呢。”
  “那你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要去清淮府,去朔枝城。总有一天,会回到隐山阁。”范令允说,“我无法保证天下无悲声。顾屿深,但我会尽力去做。”
  “科考后不会再有那场雪中相送,纸页上不会留下枉死的名姓,西北不会有流血流泪的人民写下‘胡尘里’。你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棋子,即使在朔枝,你也可以大胆的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我会用尽全力为你善后。”
  你会是我这辈子身边的唯一人。
  “若是你做不到呢?”
  “那我就一纸诏书,放你出城。”范令允从怀中拿出了一张单薄的纸页,轻轻放到了他的手心,“让隐山阁中那场诅咒,再次连绵我的一生。”
  “我数五个数。顾屿深,我数五个数。”
  夕阳将落,明月已经升起。骏马感受到缰绳易主,速度慢了下来。